|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上海博物馆正在举行一个难得一见的书法展览(四月二十三日终止),好此道的朋友纷纷跑到上海去。展出是该馆所藏的精品,加上从日本十多家收藏所借来的稀世奇珍。分两个厅房展出。较小的展出日本书法家的作品,中国时间是唐至明。日本人研习中国书法看来起于唐,明后继之,盛极于今,但这后期的日本作品没有展出。另一个大得多的厅房展出的,全是中国书法家的作品,从魏晋达于清。
重头是大厅房那部分,尤其是从日本借来的早年流失的国宝。其中大事宣传的是王羲之的《丧乱帖》,香港的报章说是羲之遗留下来的唯一书法真迹,上海展出的附文却说是双钩填墨。据我的理解,双钩填墨可以复制得唯肖唯妙,但专家不难看出来。这样,逸少没有一幅真迹书法留存到今天。说不定有朝一日,北京会好奇地把唐太宗的墓打开,找出那传说中跟着他陪葬的《兰亭集序》的真迹。是令人向往的故事:天下行书第一的《兰亭》,以玉盒保存着,跟太宗一起埋到土里去。
从日本借来展出的珍品不少。拓本与价值不菲的摹本不论,有传说(无署名)是唐代贺知章的《草书考经卷》,支持着我认为中国古时的文人没有一个不是书法家的看法。有北宋蔡襄的诗卷,支持着蔡襄写不过蔡京,但因为蔡京是坏人,后人把蔡襄放进宋四家。有苏轼写的李白诗卷,支持着他的《黄州寒食诗》书法近于黄庭坚所说,苏子再写不会写得那么好。有黄庭坚写的《王长者墓志铭》,支持着山谷虽然以大草名满天下,行书也了不起。有三件北宋米芾的真迹,其中《虹县诗卷》最重要,振迅天真,沉着痛快(米氏对书法的要求)。行书写到《虹县诗卷》那个境界数世纪一见。此帖我临摹了一年,之后凡是要学书法的我必推荐。字够大,印制看得清楚,不会受到拓本的误导。初学书法时我搜集了所有米芾的大字真迹(印刷本)而入手临摹,只有几百个字,就是印制的也一字值千金了。
中日书法大比拼,谁胜谁负是个有趣话题。展出的日本第一把手无疑是藤原行成(九七二——一○二七),是北宋初期的人,写王羲之字体写得非常好,结字了得,变化也多,可惜自己的风格不明显,面目有所欠奉。与同期的宋四家相比,以深度论英雄,藤原行成写不过其中三家。这就带来我要说了很久的话:搞艺术要有深度,而如果一个艺术家没有自己的风格,本领再高,青出于蓝,深度还是他人的。这是搞艺术的困难:无面目与刻意地创风格,皆不可取,而走对了路向又要讲深度,论变化,谈何容易!
跳到明代末期,中国的书法明显地高于日本。那时在中国,同年同日生存过的有六位师级人物:徐渭、董其昌、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各自成家,面目不同,是唐宋之后中国书法的一个高峰期,了不起,可惜是最后一个。实不相瞒,比起日本同期的书法,中国胜出很多。
跟着的中日书法大比拼,上海博物馆这次展出没有交代。我的意识是王铎之后,神州大地再没有举足轻重的书法大师出现过。清代重视隶书,而有大成如金农,写不出王铎的深度与变化。日本呢?他们拜王铎、倪元璐等为师,临摹得好,其中的表表者有自己的面目。今天,书法上,东洋鬼子是把炎黄子孙比下去了。
回顾历史,单从书法看,中国人比日本人较有创意是我的看法。但从重要的临摹前贤之作入手,中国人比不上日本人那样认真。基础不足而走创新之路,很容易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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