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学术 |
明末清初的王铎,是北宋米芾之后最伟大的书法家。书法大师历来高傲,这个被日本仔誉为「神笔铎」的曾经说:大哉斯道!他是说书法——自己的书法。
几天前午夜梦醒,回顾自己搞了四十多年的经济学,有所感叹:大哉斯道!想到王铎,因为自己虽然玩意多,但经济学之外皆次要。今天,除了关心中国经济与整理旧作,基本上我不再问津这门学问了。科学与艺术不同,前者上了年纪会走下坡,我要知所适从。一口气走了四十多年,自六十年代后期起不读他家之作,走自己的路,走到了一个层面,可以问:上苍有知,自己的经济思想对外人的影响有多少?传世的机会又如何?这类问题有胆提出是仿效米南宫或王觉斯评论自己的书法。既有前车可鉴,自傲一下又何妨?
西方的朋友对我的经济学重视是有的,可惜不是多数。英语文章发表得比较少,永远不跟踪外人对自己思想的响应。这些年西方注意我的陈年旧作的是上升了,而我花了年多时间整理的英语文章结集,洋洋大观。
这结集整理得实在好。自己的经济思维前后一贯,好像刻意地从头写到尾。每篇文章注明发表日期,从一九六八年十月到一九九八年十月,整整三十年,题材迥异,变化多,但思想一样。这样,后人是不容易漠视这本结集的。朋友说,行内不少热闹话题,起于这集子里的旧文。结集篇篇说明发表日期,可以查考,没有争论先后的需要。我是个「独裁」者,为了避免西方编辑的左右,决定先在香港花千树出版,西方的反应如何要多等时日了。
自己衡量,英语文章只占自己思想三分之一的比重,其它三分之二是用中文下笔的。英文结集的重量大约三卷本的《经济解释》。此外千篇中语散文,其中多篇关于中国的经济改革,也有三分之一的比重。西方的朋友没有一个懂中文,中国的同学中、英皆通的存在,所以我认为自己思想的影响力,主要的扩散地是神州。
要争取思想的影响力,不容易想象有比我更好的际遇。十九世纪马克思因为工业革命与资本家的涌现而写成《资本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凯恩斯因为举世经济大萧条以《通论》一举成名;七十年代佛利民因为大政府搞得太不成话,推出威不可挡的《自由选择》。然而,这些大师的百年一见的际遇,不一定比得过我。中国的经济改革无疑是人类大事,我误打误撞地于一九七九年开始思考,发表了《千规律,万规律,经济规律仅一条》,跟着一九八一年写好《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其推断准确得如有神助,再跟是在《信报》发表的几个系列的《论衡》文章,分析及建议中国经改的路向,天时地利人和应有尽有,加上我懂中文,对制度运作理论的掌握自成一家,懂得通透,皆际遇也。
上述是政策的影响,将来的历史怎样说我懒得管。我对这方面的影响没有兴趣。为中国的经改日思夜想,只希望自己的所知可以给中国的青年增加一点机会,愈少提及我的名字愈开心。我不傻,知道一个刻意地要以思想影响政策的人,会活得很辛苦。
学术思想的影响是另一回事,过瘾过瘾,开心开心。我说佃农分成是为了规避风险(其实自己不满意),你跟着说;我说界外效应无所不在,你跟着说;我说公司无从界定,你又跟着说……虽然你有意或无意地没有提到我,或不便公开拜我为师,但先后的名分已定,水洗不清。是的,学术上,算你独自想出,从来不知我的存在,但我说过了,名义上思想的产权是我的,不值钱,但将来的思想史自有公论。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在学术上胡说八道,希望占了先机。这方面我得天独厚,先机频频,逻辑从来不错。是的,重读自己的英语陈年旧作,没有一篇我希望没有发表过。
大哉斯道!这里要说的,是如果自己的经济学术思想可以传世,主要的动力不是来自西方,而是中国。也是难得的际遇。上文提及,以比重算,我的学术思想三分之二用中文下笔,而不少中国同学也懂得读英文。十三亿人口,学子选修经济的无数,有一天这些同学中能跑出的,不会忘记我。三个现象使我心安理得。
其一是到了从心之年,朋友搞恭贺文字,颂赞当然,应该不论,但执笔的一般读过我的所有中语文章。后者是不寻常的现象了。赞归赞,读归读,我从来不怕你不同意,更不怕你批评,只怕你不读。你读,就不能不受到我的影响。可以说,同学或朋友送给我的大礼,令我老怀大慰的,是他们真的读,读很多很多的。有误解的地方,也有不明白之处。我的论点不浅,有时湛深,或自己写得辞不达意,这些无可避免,但分析逻辑没有错,只要有兴趣的继续读下去,读之再三,总会清楚明白。
其二是三年前写好的三卷本的《经济解释》,从多个网站打印下来阅读的学子无数。不容易在国内遇到一个经济研究生没有读过这三卷本,而特别为之设班授课的愈来愈多。这里的关键可不是同学们读的多,而是《经济解释》的理论与架构,跟今天所谓「主流」的理论与架构很不一样。双方皆从马歇尔的新古典传统演变出来,只是「主流」的是经过多人争议、研讨的结果,而我则独行独断,他家怎样说不闻不问,集中于解释现象下笔,淘汰了所有我认为解释力欠佳的理论,把认为是重要的一方面简化,另一方面深入地阐释。
可怜中国学子,他们要在「主流」与「五常」之间作出选择。二者出入太多,不容易共存。今天看,「主流」当然领先,但我那边上升得快,更重要是真理站在我那边,说不定假以时日,「主流」叫起救命来,不是很过瘾吗?这是高斯期望了很久的事了。他也是从马歇尔起家,也是独行独断,与我不谋而合,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矣。
其三也重要。这是读我的《经济解释》与中语文章的,不限于学子——商人、干部也无数。他们说,虽然不易读得懂,但知道可以用!一位学者朋友说,在国内申请研究金,拿出我那套处理经济问题的方法,十拿九稳矣。可以解释等于可以推测,而多年来我十推九中,作了示范。
理论是浅的,阐释是深的,调查是复杂的,简化世界有步骤——这样的经济处理很有点像书法,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可以学。岂非大道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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