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文学纪实 |
这几个爷们都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大光棍,大家合租了一个歪歪倒倒的破房子,挣了钱,唯一想干的也唯一能干的就是吃喝嫖赌抽。他们很讲义气,看到郭东一个人住在餐馆里,一是太冷清,二是没有地方洗澡,便让他在客厅搭一个铺,大家一块热闹,而且不收他的钱,平时合伙开一辆车上班。
“去不去老板朋友开的按摩院打打炮,那里新来了日本妞,可以打七折。” “走啊,捡捡便宜,今天上海妞打六折。” 郭东觉得自己在堕落……。
感恩节那天,餐馆提前关门,一帮人早早回到了住处。第一大厨老魏说了一声:“今天打打洋炮,干不干?” 几个爷们兴高采烈地拥护:“干!马上干!” 第二大厨老关雷厉风行立即拨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黄头发的白种女人进入了这栋房子。
“嗨,伙计,打洋炮,打一次三十美元,你给二十五元也可以。你是新来的,我们可以让你打第一炮。”第三大厨老杨拉了一下郭东。
“对,让你打第一炮。”
原定的半年到期了,郭东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一天中午他打了电话给安雯,约她出到门外谈话。他不愿进到这栋房子,不知怎么从一开始,就对它有一种敌意。
“你还是不想回国,是不是?”
“那你就一个人留下。”
“你走了,我的签证身份怎么办?”
“你不是说要申请读硕士吗?这不自然有了学生身份。”
“我全力看艾米,哪有时间申请?”
“你那个老美会替你想办法。”
“什么意思?”
“没意思。通知你,我两个星期后动身,飞机票已经买好了。”说完,郭东扬长而去。安雯闷闷不乐地走回房里,整个下午都没怎么说话。
“温蒂,你不高兴。生我的气了吗?”艾米怯生生地问。
“怎么会生你的气,我要离开你了,心里难过。”
艾米悄悄用眼角去瞟安雯的神情,看出这是真的,小嘴瘪了瘪,“温蒂,你不喜欢我了吗?”说着,泪珠就嗒嗒地落下来。安雯想要哄她,她更觉委屈,放声大哭,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下班回来的马丁听说了这件事,一下子愣住了。 “你的签证是一个问题,但我能有办法,我有一个朋友是移民律师。你放心,我一定帮助你拿到硕士学位。”过了一会儿他说。
两个星期之后,郭东走了,没有让她送。她还是留下来了。马丁为她付了学费,在当地一所语言学校注册学习英文,将她原本的访问学者家属的签证转成了学生签证。
“我在家的时候,你就去学英文。我出差的时候,你每天可以上午或下午继续上课,我会雇一个临时工替代你。我希望你很快学好英文。当然,这种学校,只要保持付学费,就可以保持身份,至于去不去上课,倒没有什么要紧。”马丁很内行地向她解说。其实,她早就听说这种办法。一些大陆同胞就是靠这种办法,干打工付钱来保持身份。比起他们,她觉得自己还幸运。但是再幸运,不就是个保姆吗?到美国干嘛来了?以后,谁料得到呢?
在窗前绕圈的那些黑鸟呀呀地叫了起来。她很想也那样惨叫几声。一咬牙,一年也就过去了。镜框里,换上了通通五岁的照片,还是抱着只小恐龙。奶奶在信中说,通通会唱好多歌了,他说最喜欢的,还是鲍尼用肚皮唱的歌。他刚学了一支歌,还唱不全,来来回回只有两句词: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奶奶一听就抹眼泪。安雯听过这支歌,依稀记得另一句词: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妈妈的娃娃在天涯……
小艾米也五岁了。安雯和她,象母女,象姐妹,又象朋友。但她毕竟不是艾米的亲生母亲,不可能永远栓在一起。她渴望有自己的生活、事业和前途,最重要的,是她有通通。想起和小艾米终需一别,她的心就有些发慌,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马丁只要出差回来休假,常常带她和小艾米去餐馆吃饭。三人就象一家人,人们都认为她就是这个家庭的真正主妇。
经过语言课,安雯的英文提高很快,托福竟考了六百多分,GRE也考了一千三百多分,其中数学部分得了满分。她又到了选择的多叉路口,是继续当保姆?是申请学校读研究生?还是回国与儿子团聚?不管怎么样,不能再当保姆了,她按期寄去了所有的申请材料,相信自己有很多有利的条件:中国名牌大学毕业生,优异的成绩单,大学教师的履历……。她静等学校的录取通知和奖学金通知,并决定一旦遭到拒绝,立即回国。她开始四处为小艾米寻找新的保姆来替代她。
一位大文豪说过,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没想到一度呈现健康的小艾米突然病变,高烧加昏迷,这次不同往常,各种常用的药物和设备都无济于事。慌乱中的安雯只得叫来了救护车上医院抢救,又给正在国外的马丁打了紧急电话。经过抢救,小艾米醒了过来。
安雯坐在医生对面,看着他把手指插进惨白的病历里。诊断报告说,艾米的主要内脏器官,都开始出现坏死的症状,不可能再活过三个月。医生的脸,在安雯眼前飘浮起来,他的说话声,缓缓地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先天性的缺陷能活到五岁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做最坏的心理准备吧,这个孩子……。
安雯的知觉,就在那一刻离她而去。两天后赶回的马丁不相信医生的话是真的,因为他不能承担真是真的。但是当他得知安雯曾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就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份承担。他握住安雯的手说,艾米会好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安雯看着他眼里的泪光,使劲点了点头。孩子的病危,使两人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感。
每个早上,当安雯来替换一整夜守护艾米的马丁,他说的几乎都是同样的话:艾米一夜都睡得很好,你去帮我买杯热咖啡好吗?有几次餐厅人不多,安雯回来得快,看见查房的医生刚走出病房,就问医生怎么讲的,马丁说一切都好。但安雯分明看出他眼里的悲怆,隐约感觉到,马丁是有意支开她,怕医生谈艾米的病情会刺激她的情绪。
一个晚上,她为马丁做了一些他最爱吃的面点送去。马丁接过食物后,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沉静了一会儿,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呜咽起来。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也沉静了一会儿。
“马丁,你不能一个人承受太多,明天不要支开我了,好吗?我们一起面对残酷的现实。” 马丁克制住呜咽,答非所问地说,我们要永远一起。医生、护士和其他病人的家属都认为他俩是一对真正的夫妻,甚至连马丁一些朋友来探望艾米时,也误认为他俩已经结了婚,或至少定了婚。他们离开时,总是亲切地拥抱她一下,说几句安慰的话,就象对待孩子的妈一样。没有人想到她只是一个保姆,一个挣钱为生的中国保姆。
一个星期后,小艾米的病情似乎稳定下来,可以坐起来吃东西了。安雯和马丁总算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帝又让她过了一道鬼门关。
艾米说,温蒂带我回家,我的卡通宝宝找不到我,要伤心了。住院毕竟太昂贵了,每天的开销都在八百美元之上,医生建议先出院继续观察。马丁一想也对,就同安雯把艾米接了回去。
三人象一家人回到家里。安雯为艾米做了美国式的鸡汤面,又为马丁做了意大利浇汁面。饭后,安雯把小艾米抱到床上,躺在她的身边,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给她讲起了中国古代女英雄花木兰的故事,还告诉她迪斯尼正准备把这个故事变成卡通片,名字就叫“Mulan(木兰)”。
“温蒂,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喜欢木兰。你一定要带我去看这个卡通电影。我还要收藏木兰的录像带和卡通玩具……“小艾米的自信、向往和希望随着细弱的声音缓缓流出,但她极其疲倦,喃喃低语着合上眼皮,在梦里继续咕哝,还笑。安雯给她盖好被子,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关了灯。灯光灭了,星光探进房间,落在小床上。安雯站在自己的影子里,看着艾米熟睡的脸。
“妈咪……木兰……”小艾米的梦语,让她心里一震。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她忽然想起这两句歌词,心如刀割。艾米的嘴角翘着,在笑。
她来到客厅,马丁斜靠在沙发上,已经睡去。她进屋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他的脸上黯淡憔悴,头发象枯萎的干草。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这个男人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上帝对他很不公。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受折磨。”她忍不住用手轻柔地梳理他的头发。 “艾米……温蒂……。”他突然叫起来,接着醒了过来。 “对不起。”她慌得马上抽回了手,一时难为情地不知做什么好。 “温蒂……”,他激动地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然后轻轻地吻她的额头。她需要他的温情,他也需要她的温情。她分不清她同他之间是亲情友情同情还是爱情。真奇怪,他同她都没有男女间的那种强烈的冲动性的浪漫,更没有那种男欢女爱的性感与肉欲,只是一种相互依赖的感觉。他俩都心力交疲,象紧崩的发条猛地松弛,身体和精神一下子空空无所依,于是在依偎中昏睡过去。这一夜没有梦,从外到内,一切就象突然凝固的大小宇宙。若没有任何牵挂,他们会永远地睡下去。然而,他们有,一种无法不牵挂的牵挂。
清晨,安雯突然惊醒,跳了起来。“艾米”,她叫了一声,声调中掺着一种不祥。艾米掉在了床下,象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不是在熟眠中,而是在昏迷中。她又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急救室。医生诊断说是排尿功能障碍引起的肾衰竭和尿中毒。安雯哭得很伤心,后悔昨夜怎么睡得那么死,如果照往常那样,夜里起来看一次小艾米,也许她不会……。马丁不说话,只是搂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冰凉,一种绝望的冰凉,透过衣服的隔层,深深地渗入她的心。
“不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做得已无可挑剔。这个孩子,整个内脏和造血系统排泄系统都在坏死,不管怎么都会产生这种状况,只是早一点晚一点而已。”医生的眼里也有泪珠。一小时后,小艾米悠悠地睁开了眼睛,那里面突然很亮很亮,比平时什么时候都亮。
安雯心里一惊,想到回光返照的说法。她搂住艾米,盯住她眼里的那束光,不停地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熄灭,千万不要……。
艾米透明的目光,穿过安雯,落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亮着白炽的光在等她。 “妈咪,有…许多小天使…围着我,…要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有波卡亨达公主……还有…木兰…木兰……”,她的生命只剩下很少一点,眼神开始黯淡。剩下的生命,为她圆了一个美丽的梦,比爱丽斯梦游过的仙境还美。
“艾米,我给你唱歌好吗?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是一个快乐家庭……”安雯跪在病床前,唱起跟艾米学会的第一支歌。歌都被悲伤浸湿了,滴滴嗒嗒地落泪。
“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是一个…快乐…家庭…”小艾米跟着断断续续地唱着。她的灵魂象一片羽毛,就要到远方旅行,正在向亲人作最后的告别。灵魂既然如此轻盈,为什么还要拴在那痛苦的肉体上?
“我的女孩!”马丁跪了下去,张开双臂,搂住他的小艾米和安雯。
“Daddy(爸爸)…Mammy(妈咪)…I love… (我爱…)……。”小艾米没有说完,带着她的爱走了。她身体上最后一点余热,也在瞬间完全消失。
医生宣布艾米的正式死亡。他的声调一半是职业性的,一半却带有人情味。随后,他轻轻地搂了搂安雯。在他看来母亲是最悲痛的。
马丁愿意将艾米的器官捐给其他等着做移植手术的孩子,让它们能替灵魂升天的她遗爱人间,但她所有的器官都已经坏死,唯独眼角膜是健康洁净的。
马丁五年前失去了妻子,但女儿留下来为他留下希望。五年后又失去了女儿,唯一的希望都失去了。这时他很庆幸安雯在他身边。
小艾米的丧事很简单也很凄美。
一口亮丽的小铜棺,里面是白绸衬垫配上一个小巧的枕头。小艾米经过化妆,就如周围布满的花朵那样鲜丽,红嫩的小嘴好象正准备开口唱自己心爱的歌,乖巧娇小的身容让来宾们无限怜爱。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头上系着粉红色的缎带,手里还抱着穿着粉红色拖地长裙的芭比娃娃。这是安雯按照自己第一眼看到的艾米而设计的。当她告诉马丁自己的设想时,马丁说:“听你的,你是妈咪。”
殡仪馆的管事似乎认定安雯是母亲,对她说:“我每年在这里送走上百的魂灵,但最怕的是送孩子,我一定让小艾米离开得舒坦一些。”
小艾米的墓紧挨着她妈咪的墓。“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安雯又想起这句歌词。上帝让艾米母女在天国会面了,地上少了一份思念,天上也少了一份牵挂。
妈妈的通通还在天涯,安雯想,现在就办,再苦再累,也要把通通带在身边。两年了,通通能触摸到的全部母爱,只有那只小恐龙,难怪他总是抱着不撒手。
马丁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温蒂你还好吗,怎么那么苍白?安雯轻轻抽出手,说我只是很累。事先马丁已和她说好,她与他的家人一起吃晚饭,然后两人一起回住处。这时她改变了主意,说要先回去休息,实在撑不住了。马丁说“好吧,回去我再和你谈。”这时马丁的眼里充满困惑和失落。
他又轻轻拥抱她一下,说了声保重。安雯觉得耳边有一丝温存的风吹过。
第二天,安雯很早就醒了。
四周很静,黑鸟在远处的光影里绕圈,没了叫声,连天上都很静。
安雯取出写好的辞职信,又看了一遍,发现一个拼写错的字,仔细改了。再看,也不知是在看什么。走出房间,听听马丁那边没一点动静,知道他昨夜回来得晚,还在睡。她想,趁着自己还没后悔,赶紧做。她把辞职信装进一个信封,写上“给马丁”,再用一片卡通磁铁,把信封按在冰箱门上。以往她和马丁若来不及碰面,也就这么留言。她动作很轻,怕他听见。如果马丁挽留她,她怕自己坚持不住。
其实她一夜都醒着,不停地想。
她想这不是雪上加霜,而是长痛不如短痛。理由很简单,艾米没有了,保姆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自己对马丁虽有感情,但这种感情还没有到能让自己留下的地步。俩人的感情笼罩在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光晕之中,说到底,是出于对小艾米共同的爱,两人才产生一种相依为命的患难之爱。在这种光晕辐射下,她同马丁都误会了他俩之间的关系。马丁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含意是让艾米和我们永远在一起。艾米离开了,三个原来牢牢套在一起的环,因为中间那个消失了,旁边两个失去媒介而必然分开。
她拎着简单的行李,默默地出了门。
现在到那里去?到底要做什么?
她先不去想。
她还在心里和马丁对话。这些话无法写到辞职信上,只好这么边走边说。她知道自己的走会让马丁伤心,但他的伤心是暂时的,他有自己的路,就象她有自己的路一样。必须在一切开始前就结束。艾米的去世,使她觉得人世间没有一种欢乐,能代替母子相聚的天伦之乐。
走到拐角处,她又回过头,看她居住了一年半的房子。初升的太阳,热度不够,她觉得身上有点冷,这才想起绒外套还挂在卧室门后。但是她决不想再往回走了。
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先找个住处,再找份工作,再申请学校……,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路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虽然很难走,但毕竟是条路。这条路,通向接儿子来团聚的路。她一定要让儿子亲眼看看鲍尼的故乡。
她仿佛听到通通在遥远的故乡唱着小艾米最爱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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