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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够 知 己
大约七十年前,温源宁在英文小书《Imperfect
跟张弛第一次见面,是在洗手间里——可见我们后来臭味相投,早已注定。当时,我飞流直下已毕,正要夺门而出,突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子施施然闯了进来,口中尚念念有词。那是去年秋天,我正为中央电视台主持《历史长河》交通篇的节目,而张弛则是文字篇的主持人。后来,在《历史长河》节目组的晚宴上,我和此老比邻而坐,方才识荆。我们都欣赏彼此外强中干、推杯换盏的酒神假象,随即用餐巾纸互留联系方式,为如长河般滔滔不绝的聚饮生涯写下了历史性的伏笔。
过从渐密,我也知道了张弛是个“北京病人”。而且一病再病,久病成瘾,去年病腿,今年病肝。病腿犹可,其新作《我们都去海拉尔》便是病中意淫所致;病肝最苦,一来不能畅饮,二来偶有贪杯之念,便招来张家悍妇李老鸭挺的醍醐灌顶之当头棒喝:“小心肝!”令旁观者如我不寒而栗,酒都做汗出了。
话虽如此,我觉得,张弛还是很喜欢做“北京病人”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的。苏东坡句云:“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王世麓《今世说》记毛稚黄善病,人以为忧,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而工愁善病的诺瓦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中,更说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听听,教人休息,还是个女的,难怪张弛要乐此不疲地“抱病”度日了。蚌病成珠,人病著书,《我们都去海拉尔》算是一本有病呻吟之作吧?
对张弛的亲友来说,这本书简直就是他们的“起居注”和“录鬼簿”!张弛本着鲁迅“一个都不宽恕”的精神和阿Q“手持钢鞭将你打”的做派,指哪儿打哪儿,打哪儿指哪儿,弄得人人自危,又忍不住翻开书先睹为快——“看看老弛是怎么说我坏话的?”僧肇《物不迁论》记梵志白首归乡,语其邻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被张弛的文字狱蹂躏过的一干人等,历尽劫波之余,想必有此感慨。温源宁那本书的名字“Imperfect
而对张弛和他的朋友不甚了了的读者,却大可抛开“索引癖”,只管去看那些“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言语、行迹便是。有人说张弛的笔法系出《世说新语》一脉,可谓知言,在《世说》三十六部类中,《我们都去海拉尔》涉及到的起码占了三分之一:言语、雅量、识鉴、赏誉、品藻、捷悟、伤逝、任诞、简傲、排调、轻诋、尤悔等等。《世说》记载了魏晋名士的“古之遗狂”,张弛书里的众生却是一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牛逼嘴脸。
灯下读张弛,每每想到他的本家张宗子那部《陶庵梦忆》,而非《世说》。张宗子是晚明性灵小品大家,其《自为墓志铭》写道:“少为纨裤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囊诗魔。”一句话,他好奢侈、爱繁华、喜热闹。张弛年轻时候正是张宗子的盗版,穿的是“北京最贵的衣服”,住的是港澳中心,轻歌曼舞,醇酒妇人,过着广大人民向往的腐朽生活。曾几何时,繁华事尽,楼台梦醒,张宗子披发入山,张弛亦大隐于市。阅水成川,阅人为世,《我们都去海拉尔》正如《陶庵梦忆》,又如雪个和瞎尊者的画,总觉得文章漫漶之处、水墨蓊郁之中,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悲凉意味,待欲寻时,却又捉摸不着。张弛早岁为诗,弄笔廿载,到底不是浪得虚名!
如此一本寄托遥深之作,名字却偏借用“我们都去海拉尔”这个“俗典”,除了体现张弛的游戏本性之外,还有可供穿凿附会的地方。其一,“我们都去海拉尔”七个字,“海拉尔”三个字不重要,换作天堂、地狱或海市蜃楼均无不可,关键在于一“都”字,点染出了西方哲学所谓“群居孑立感”,也勾勒出了某一类人的集体宿命——杯底灯前的衣香鬓影,终究遮不住曲终人散、彳亍而归的那几行寂寥足迹。“我们都去海拉尔”,原来就是古诗中的“同向东风各自愁”!本书封面的英译书名是“Let’s
谁都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那么,我们眼中的病人张弛,会不会把我们也看成病人呢?其实,只要张弛不当我们的医生,我们被看成病人也无所谓。张弛在《我们都去海拉尔》里的全名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令我念及一段妙文:“公夙怀大志。自幼习文,不成。改习武,又不成。乃愤而习医。未几,公病,公自医,公卒。”可见,不能文不能武的人也不能医——张弛只有安心做一个病人了。
好在这个大时代里,多几个病人也无妨,让我们在都去海拉尔的路上,既做旅伴、又做病友吧。
青山不见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