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女生宿舍楼，外面正下着一九九〇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在苍白的路灯照射下，好似一群银蝶乱舞，地面上已薄薄地覆上一层洁白。

晚上八点，校园街道正是行人稀落的时刻。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王军一个月前的预言不错。

一小时前，在王星星的寝室，两盏日光灯被熄灭，仅亮着昏黄的床头灯，使得这间只有两个人的房间显得很朦胧，很有情调。

“这不是情人幽会吧？”刚踏进门时，林林忍不住笑问。

“随你怎么认为。”王星星仍旧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林林坐在仅有的一把木椅上，打量着这间似曾相识的房间。变化不是很大，跟男生寝室相比，依旧那么整洁。每张床上都拉着一张布帘，封闭成一个个自己的小世界。空气中弥散着化妆品的幽香，晾衣绳上仍旧搭着各色胸衣和女式内裤。

林林的目光迅速从胸衣和内裤上移开，墙上一幅素描人物肖像落入眼帘。那是当初他为她画的，是临摹她儿时的一张照片。那小女孩笑得很甜美，很惹人喜爱。而且，那种笑容至今还能在王星星脸上找出一些痕迹。

他把视线又从画上移开，看见王星星刚刚洗过头发，长长的黑发正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

“想不到你还一直保存着它。”林林说。

“怎么会不留着呢？”王星星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都收藏着，也会永远保存着的。”

“就一直这样贴在这儿？”林林问。

“是的，那当然。”王星星说。

“不怕你男友吃醋？”林林笑问，“那上面可是有我的签名呢。”

“他们有的吃醋，有的不太在意。”王星星说。

“这么说，继在下之后，已经有过多位男友了？”林林问。

“不是很多，大概有五六个吧。”王星星笑嘻嘻地说，“可惜呀，知音难觅，都分手了。”

林林听了，心里不很舒服，尽管这女孩早已跟他没什么关系。

“找我来……有事吗？”他问。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王星星坐在对面床沿，清了清喉咙，低声而温柔地说，“只想找你聊聊。很久都没见到你了，想问问你的情况。你能来，我很高兴。”

灯光从发际照射在脸上，有一种朦胧的美。怪不得古人有“灯下看美人”之说。

“能被你邀请，我很荣幸。”林林说。

“上学期的实习生活过得怎样？一定很开心吧。”王星星问，“青岛可是个好地方，我爷爷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谈不上开心不开心。”林林答，“你知道的，人越长大，开心和不开心的事越少。”

“嗯。我从你原寝室的旧哥们那里知道一些情况。”王星星说，“就是赵雄、常山他们。”

“你不提起他们，我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是我的弟兄。”林林听了他们的名字，不由得感慨地说。

“至于吗？”王星星听了，抬起头看着他。

“是的。”林林说，“不过，这并不奇怪，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包括那些人，包括那些事。”

“你还是那么颓废，有那个必要吗？”王星星问。

“你错了，”林林纠正说，“那不是颓废，是醒悟。”

“醒悟到什么境界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王星星笑道，“我猜还没有吧？至少，在实习期间没有。”

“什么意思？”林林不解地问。

“没什么意思呀。”王星星诡秘地笑道，“跟你说，我现在跟你们班何小雨很要好呢。”

“是吗？”林林故作惊讶，“这世界太小了。”

“不过，他对你评价倒很不错。”王星星继续说，“她说你跟其他男生不同，比较正派，甚至坐怀不乱。”

“哦？这么说，何小雨一路上一直在考验我，或者说在勾引我？”林林问。

“嗯，就算是吧。”王星星回答，“或者说，客观上是考验了你一次。”

“唉，早知道这样，我就会告诉她别亲自出马，找个更好看的女孩来考验多好。”林林说。

“你说话还是那样绵里藏针。”王星星说。

“知我者，王星星也。”林林嬉皮笑脸，故意摇头晃脑地说，“真是千古知音，红颜知己啊。”

王星星却没有被逗笑，而是侧卧床上，一只胳膊拄着床，支着低垂的头，长发纷披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单放机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开启，带着录有萨克斯乐曲的磁带，在不紧不慢地转动，悠扬而略带伤感的曲子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是一曲电影插曲，叫做《几度夕阳红》。

“过去的一切，我知道，我不必说抱歉，因为你不爱听这句话。”王星星低声说，“我只想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段回忆。我不想为过去的一切做任何解释，无论是是非非，我都不会忘记。”

“……”林林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还记得那几本日记吗？当初你和我一起写的，我一直保存着它们。”王星星说。

“不是已经烧掉了吗？”林林惊奇地问。

“你信吗？”王星星反问。

“我不知道。”林林说。

“是的，你曾建议我烧掉，或者还给你。”她说，“但是，我没有。”

“你真不该留着它们。”林林说，“那可是‘罪证’啊。”

“我没有勇气烧掉。”王星星说，“每当我不开心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从箱底翻出它们，一个人躲在帘后偷偷地看。”

“真没想到。”林林点燃香烟，那支烟已在嘴上叼了好一会。他深吸一口，幽幽吐出。“不过，你还是烧掉他们为好，或者干脆交给我处理。”

“真的非毁掉不可？”王星星问。

“是的。”林林坚定地说，“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看到它们。而且，就连我自己也不该再留着它们，人都该往前走，我们也都在往前走，留着它们，对你对我都是个绊羁。”

“我可以保证永远不给别人看到。”王星星说。

“这种保证太幼稚了，埋在地下几千年的东西，都会被挖出来。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听人劝，吃饱饭。听我的，你不会错的，烧掉它们吧。”林林坚持说，又调笑道，“想我这个前男友的时候，可以去找我嘛，我又不是不在人世了。”

“那么，我只能做到完璧归赵，要我亲自毁掉它们，我做不到。”王星星只好说。

“那就还给我好了。”林林说。

王星星取出那几本日记递给林林，林林接过来看了看，自嘲地笑了笑。

“你打算怎么处理？”王星星看着林林手里的日记本问，“真的烧掉？”

“是的。”林林点头说，“我可不想被未来的妻子捉到这么大一个把柄，否则会一辈子暗无天日。”

王星星长叹口气，低头若有所思，然后猛地仰起头，将披散的长发向脑后甩去。发梢上的水珠飞落到林林脸上，凉凉的。

“看你这决绝的样子，你真该连我一同烧掉。”王星星说，“这样，才能彻底消除后患，否则，你不担心有朝一日，你正搂着娇妻过幸福美满的日子，有一个叫王星星的女人会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你们眼前？”

“不会的。咱们没有爱情，还有交情嘛。”林林笑道，抹掉脸上的水珠又调笑说，“感谢今夜雨露之恩，他日发达了，定当涌泉相报。”

“唉！”王星星又叹口气，恢复了平时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好吧，无所谓。什么雨露之恩，这辈子别想了。”

“也未必呀。”林林嬉笑说，“说不定若干年后，我们还会见面。到那时，我们或许还可以偷个情、通个奸什么的。”

“哼哼，那太受宠若惊了。”王星星淡笑说,“你可先要为那天多留些实力呀。”

“会的，放心好了。”林林笑着说，起身看看手表问，“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王星星抬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林林就拿了日记本，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想门口走。

“问一下。”身后王星星说，“你这林妹妹，打算是么时候焚稿？要不要本小姐参加，一起举行个比较庄重的仪式？”

“随便啦。晚安。”林林笑着说，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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