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基本上完全归自己所有。所以，我有权适当地改写一些。

那时候我七岁，是个还没上学的小屁孩儿。邻家的燕子十岁，但在我眼里已经是大姑娘了。

燕子爸爸是右派，妈妈是赤脚医生。听大人说，跟右派要划清界限，否则，有一天容易跟他一起上台撅着屁股挨斗。所以，大多时候，我对燕子爸爸敬而远之，尽管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至于燕子妈妈，我生病时，她曾把我按倒在医务室床上，用注射针扎过我的屁股蛋子，青霉素药水疼得我像被阉割的猪崽子一样大声嚎叫，所以我一直潜意识地痛恨她。

但是我跟燕子的关系却一直很好，有一段时间，总像她的尾巴一样，傻乎乎跟着她到处疯跑。东北的天气四季分明，春天跟她去田里剜野菜，夏天跟她去林子采蘑菇，秋天跟她去打猪草，冬天跟她带着狗爬犁上山拣柴。拣柴返回路上，我跟狗一起气喘吁吁地在雪地里拉爬犁，燕子坐在爬犁上，对着我和狗一同吆喝。

过家家时，有时候我是她的孩子，有时候是她的男人。当然，我还是更倾向于当她的男人，因为她那时很漂亮，还很干净，不像那些农民家的女孩，长得丑不说，还脏兮兮的。漂亮干净的女孩谁不想讨了做老婆啊。

我整天跟着燕子的屁股后面跑，妈妈看见了，就跟燕子妈妈说：“你家小姑娘干脆给我家小三做媳妇算了。”

燕子妈妈隔着栅栏说：“可你家小三太小啊，差三岁呢！”

妈妈就说：“女大三，抱金砖。正好！”

然后是两个女人开心的笑声。

我听见了，就暗地里跟燕子说：“她们说要把你嫁给我做老婆呢，嘿嘿～～”

燕子就说：“去！臭小子，先把鼻涕擦了！”

我就用袖子擦去快要“过河”的鼻涕，然后习惯性地再把袖口向衣服后背一擦。这样，有一部分擦到衣服后面去，袖口的鼻涕就不明显了。

我跟燕子屁股后面玩，一直跟到学校课堂。课堂我随便进出，因为校长是我爸爸。不过，讲台上的爸爸一转身，发现我正坐在燕子的怀里，似乎很不满意。他低声命令我说：“坐到一边去！”

燕子的二哥是个小地赖，见我整天跟着燕子跑，像块狗皮黏膏药，就威胁说：“你再缠着我妹，看我不打死你！”我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我有两个哥哥呢，怕他干屁！

燕子一直不肯答应做我的老婆，这让我总觉得心里不塌实。有一天去她家，看见她正从饭锅里捞出鸡蛋偷偷的吃，燕子见被我发现这才答应将来给我做老婆，条件是，必须帮她保守秘密。不但如此，再偷鸡蛋吃还给我留一个。燕子偷吃鸡蛋的事，我一直到现在都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不光是我信守诺言，还因为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这事给忘掉了。

我暗自把燕子当做老婆的事，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上了初中。那时候我刚刚开始发育，嗓子正在变声，乳头痛得厉害时，曾怀疑自己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燕子这时候，却早已出落成屁股圆圆的半大姑娘了。一起住校期间，燕子妈妈给燕子送好吃的，燕子总要找到我分给我一些，我怕别的男生看见取笑，就摇摇头，转身撒鸭子跑掉了。

周末回家，燕子就找我妈妈告状说：“你家老三可真是的，给他吃的，死活都不要，好像我下了毒！”

我初一时，个子还很小，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有一次周末没赶上车，就步行往家走。后面骑车的燕子赶上来，就说：“来，我带你。”我红着脸犹豫半天，才跳木马一样坐了上去。下坡时速度太快，我不由自主抱住了燕子的腰，感觉非常之好。

路上遇见几个小流氓，见一个女孩载着一个男孩一路狂奔，就开始起哄，被燕子狠狠骂了一通。那几个小流氓经常在学校门口堵学生打架，男生们见了他们腿都哆嗦，却居然被燕子给镇住了。

燕子能镇住小流氓，主要是因为她的名气太大。从小就跟她当过国军战士的爸爸学过拳脚，没有哪个小流氓敢跟她交手，每年的运动会燕子也露脸的，从打小鼓晋升到打大鼓，最后升任指挥。列队行进时，我也跟屁股学，她当指挥了，我就敲大鼓，跟在指挥后面咚咚咚那个神气呀！燕子的学习成绩也是一流，在中学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每到秋天，公社广播站公布考试成绩时，燕子妈妈就喊我妈妈：“快听，我家燕子又上广播啦！”我妈妈听了就回来教训我：“小三你也要好好学习呀，像燕子那样。不然等人家考大学走了，看你不打光棍才怪！”我当然上心了，燕子走后，广播里第一名的好消息果然就由小三我承包了。

我初二时，燕子爸爸平凡昭雪，一家人返回了城里。搬家那天我在学校不知道，据说燕子妈妈跟我妈妈抱头痛哭，像亲姐妹一样难舍难分。后来听说她爸爸官复原职当了工业局局长，妈妈继续回中心医院做医生。几年后，燕子考上大学，到外地上学去了。

再次见到燕子，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了。坐在“星期五”餐厅里，大都市的夜，霓虹闪烁，纸醉金迷。我们一同搜寻着记忆中有关童年的往事，快乐地交谈，沉浸在往昔的美好回味之中。

燕子笑呵呵地说：“臭小子，早知道你也能长成不流鼻涕的大男人，当初不如就嫁给你算了！”

我说：“就是啊，女大三，抱金砖！”

然后是两个人爽朗的笑声。

笑过之后，燕子说：“你小子行啊，什么都敢恣意篡改，宋朝的那些事儿也就罢了，居然又打起你记忆的主意了。”

我笑着说：“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基本上完全归自己所有。所以，我有权适当地改写一些。”

2007-10-11初稿

2007-10-12增补

江苏·连云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