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祖籍山东，祖辈逃荒到东北。母亲老家抚顺城，日本“皇军”战败退却前，为躲避屠杀逃到乡下。

本溪桓仁的茅草屋被日本兵纵火烧掉那年，祖父带着祖母挑着担子逃到抚顺新宾，担子一头是铺盖，另一头是伯父。这以后的第十年，父亲出生了。又过四年，母亲随家人来到父亲家住的山村。父亲和母亲于是就认识了。

父亲时常沿着国军和共军打仗留下的战壕游荡到母亲家，剃着光头，穿着褪色的蓝家织布褂子，憨头憨脑。母亲看见父亲那样子，总忍不住笑。后来父亲进了私塾，没时间去母亲家玩了。再后来解放了，私塾先生做过阎锡山的秘书，“镇反”之前跑掉了。于是父亲又进了公立学校。祖父和祖母一辈子都给王家当佃户，让父亲上学，是因为祖上整整五代目不识丁，吃够了不识字的苦，于是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公立学校在南蜂蜜沟村，30多里路，父亲要好久才能回次家。每次返校，祖母都要煮好些鸡蛋带上，最后伤了父亲的脾胃，直到今天都见不得煮鸡蛋。

父亲17岁那年，祖母托媒到母亲家提亲。这时母亲16岁。母亲生的俊俏，提亲的人很多，但是外祖母都不同意，最后只相中了朴实又有文化的父亲。父亲对待岳父岳母如同亲父母，但他这个人固执，从来不向任何人低头，也不会甜言蜜语，始终叫他们“大叔”“大婶”，直到为二老送终都没有改口。

父亲和母亲订亲后一起去县城照相馆拍了张订婚照，这张珍贵的照片现在保存在我手里。

父亲高小毕业参加工作，然后和母亲结婚生子。中间换了几处学校，但一直当乡村小学教师，直到60岁退休。每调到一个村子教学，母亲就要跟着搬次家。母亲从不抱怨。和他一同参加工作的同事，连同他教出来的学生，或者到政府当了干部，或者到企业当了领导，惟独他一辈子不肯改行，甘心当他的教书先生。这母亲也从不抱怨。父亲年轻时不会家务，又患有慢性阑尾炎，回家后只会批改作业，备课，或看报纸。于是所有的家务就都落在母亲身上，但母亲也从没有抱怨。父亲还经常出差开会或集训，每次回来都带给母亲好看的衣服，还有漂亮的饰物，让村里的女人眼红心热。

1973年春天，作为四个孩子妈妈的母亲被强迫作了绝育手术，身体从此垮了。父亲于是开始带着母亲到处求医问药。家里积蓄很快就用光，父亲就到处借债，几年下来就已债台高筑。母亲哭了说：不要治了，死就死吧，省得拖累你，拖累全家，我死了，你再找个女人。父亲不作声，继续借钱治病。亲戚中也有劝父亲不要死心眼儿的，可父亲根本就不听，一借来钱，就立即带母亲去治病。父亲背着母亲上了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带走了父亲和母亲，我们兄弟几个望眼欲穿地等着他们回来；父亲背着母亲下了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带回了父亲和母亲，我们兄弟几个热泪盈眶地迎接他们回来。

1980年春天，母亲病情终于所好转，于是立即和父亲一起想方设法赚钱还债。债还完了，又忙着为大哥娶老婆。为大哥娶完老婆，又为二哥治病。为二哥治完病，又陆续供我和弟弟上大学。父亲笑着对母亲说：咱俩这辈子就没有攒钱的命，但是赚了两个大学生！

我和弟弟相继毕业，本以为父母这回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是母亲的身体再次出了问题。多年的劳累使她的心脏不堪重负，从来不下厨房的父亲于是开始逐渐担当起家务活儿。从夹生饭和烧糊菜到熟练完成厨房工作，父亲为了给母亲减负真是下了大力气，受到母亲高度赞扬。父亲笑着说：风水轮回，年轻时你伺候我，现在，该我伺候你啦。

现在，我们兄弟四个都已长大，父亲母亲也都老了。春节回去看望他们，母亲坐在炕上，戴上老花镜，把所有的老照片都翻了出来，讲给我听她和父亲这大半辈子的故事。

照片里有他们十几岁时的订婚照，父亲戴着棉帽，母亲扎着蝴蝶结，两个人都稚气未脱，上面写着“永结同心”；有二十几岁时的亲密合影，父亲穿着白衬衫，母亲穿着俄式翻领碎花上衣，上面写着“青春永驻”；有三十几岁时的全家福，父亲脚穿黄胶鞋，母亲脚穿自制的布鞋，身边是三个小男孩，还没有弟弟，上面写着“幸福之家”；还有四十几岁时的全家福，父亲和母亲的脸上都有了皱纹，身后站着四个生龙活虎的儿子，上面只写着拍摄时间；最后一张合影是彩照，是我结婚时摄影师给他俩拍摄的，两位老人携手而立，背景是家乡青翠连绵的山峦……我将照片全部收藏起来，在彩照的后面写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情人节的夜晚坐在“迪欧咖啡”讲述父母的故事。故事平淡无奇，还是感动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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