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结婚的时候，我还是懵懂少年，林水仙也小姑未嫁。我们一大家人和父母住在一起，也是很温暖。乡下的房子除了堂屋，还分作东西厢房和南屋。父母住在堂屋，哥哥嫂子住在西厢房，林水仙占了东厢房。很明显，家里是拥挤了，我就去住在南屋里。南屋离得茅房近，半夜里有人起夜解手，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时候嫂子刚过门，上个茅房也要哥哥陪着，并且俩人腻腻歪歪的说话，也不怕我听到。

于是我就决定搬到外面去住。

在村子边上，父亲开了一家代销店。小店卖些肥皂酱油之类的日用品，也没有人常守着，只是每天早上去开门一两个时辰。我决定搬到店里去住，父亲是不同意的。那时候的乡村边角还是有些荒凉，离着小店不远就有一座孤坟，传说是这个村子最后的一位胡姓传人，叫做胡三姑，一生未嫁。村人因为敬重她，坟茔用青石砌的高高大大，坟地边长着几棵高大的槐树，虬枝盘结。夏天时候绿荫华盖，但一过了夏天，树叶落尽，那些槐树一身筋骨的立在那里，如同中国画里的那些枯树一样张牙舞爪古怪难看。

可以想象的到，这个地方，还是有一些森然气的。但我一点都不怕，对于将要开始的独住生活，反而让我生出一些更大的欢喜来。父亲执拧不过他开始叛逆的小儿子，就答应了。

每天晚饭后，我就踢踢踏踏的穿过整座村子，慢腾腾的去小店里歇息。旧时的村庄的夜晚格外安静，我一路上招猫逗狗，引来几声犬吠。可以打破村子的宁静，对一个寂寞少年来说就感到很满足了。若遇上有月亮的天，还会自己唱歌，正是变声的时候，我的歌声嘶哑难听，月亮都躲得远远的。一块云彩飘过来，我就望得见小店了。

在那个荒郊小店，我从少年渡到了青年。是喜欢读书的岁月，我把自己能够搜罗来的书堆在床头，一夜一夜的读书。有时累了，就去围着胡三姑的坟地散步，总是有一点心虚，却做出胆气开张的模样，后来慢慢的就真不害怕了。抬头看看，天上月圆月缺。很多时候就恍然觉得，自己就是聊斋里月下掌灯读书的书生。大先生说，野外读书会有赤练蛇化作美人，出入墙缺。亦不遇。彼时，我一头黄毛尚未褪净，我想大约是因为鬼狐嫌我丑，故不来盼顾。想想，心下也是有些许遗憾的。

其实，独住的日子也不过是一两个寒暑假。也正是情窦初开时候，我喜欢上班里一个女生，也不是很要命的那一种喜欢，大姨家的三表姐才是我心里最美的女子。只是三表姐比我大了很多，每次见了都喊我黄毛，一直当我是那个喜欢闯祸的小毛孩，喜欢揉乱我的头发。

也乱我心，其实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第一次梦遗就和三表姐有关，在一片桃园，桃花也开得好。三表姐比桃花好看的很多，她牵着我的手在桃园里奔跑，一路的欢笑。等醒来的时候，被子就湿了。彼时窗外的月光很好，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是少年最初的忧伤。

三表姐在我心里一直是神仙姐姐，我觉得自己亵渎了她，偷偷抽自己耳光，并且为此负疚汗颜。直到很多年以后，明白了男女之事，我才原谅了自己。

孤村雪夜读闲书，真是自在。在书里我知道李太白不仅是一个革命浪漫主义诗人，而且剑也耍的好，心里就生出更多的仰慕来。央人寻来了一柄钢条，用砂轮打磨成剑，月亮出来时候，就去月亮地里舞剑。却哪里懂得什么剑法，只是把月色砍的支零破碎。

待到读了《隋唐演义》，知道程咬金梦里遇仙人传授三板斧，也常幻想高人入我梦来，终是不得。于是，剑法一直没有练成，最后就连文章也做成了野路子，自己美其名曰：野狐一派。

小店还带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的土地开垦了种上田七和黄芪，在春天里开蓝色的花。窗前还种了两株五星草，它爬上窗台，枝枝蔓蔓，五瓣花招招展展。乱石垒砌的墙院，爬满了葫芦与丝瓜，等它们长成了，谁要来摘，我也不去理会。

那真是一段和春天一般美好时光，可惜太短。我的几个同学，夜里常溜来找我谈人生，对一些少年来说，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就是自己的圣地。想起来，我还是挺招人羡慕嫉妒恨的。

少年意气，围炉夜话。也激扬文字，人生叹的肝胆畅快，就把店里的酒拿来吃。待到父亲年底清盘，本来就所挣不多，哪里经得起我这样的胡吃海喝。父亲叹息一声，也没有骂我，却把小店关门大吉。

后来，我就离开父亲，去投军。所谓少年的人生梦，也不过是能走多远走多远，也不过是，离了桑梓地，别处看青山。待到再回去故乡，胡三姑的坟地就不在了，冬天来的时候，挂满叫做“吊死鬼”虫子的老槐树也不在了。我的故园，亦如儿时骑过的竹马，在岁月的风景里一晃而过，踪迹全然寻不见。

岁月忽已晚。

我在纸上画个少年，陪你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