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入冬就盼着过年。

那时候家乡的的年味还是很浓的，临近年根儿，村庄里总是要请人来唱几出大戏。说是大戏，其实也都是草台班子，不讲究什么唱念做打。不过扎戏台的事一点也不得马虎，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那时候木料不多，一般都是谁家第二年要起新房子备好用来做檩子的木料就借来用，好像也没有谁家是不乐意的。

戏台的地板是每家凑来的门板，在我的家乡，大门相当于一家人的门脸，所以门板都是用厚厚的木板做的，因此，这戏台扎的就相当牢靠。戏台扎好了，我们就在上面翻跟斗。

门板上还残留有春联，我可以从“诗书传家久”翻起，一直翻到“又是一年春来到”。这个时侯，一边翻跟斗一边就可以期待大戏开场了。

乡下的戏班子都是临时凑起来的，剧目也不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台锣鼓，两把胡琴，三个青衣，就可以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戏班子里除了一两个大腕，别的都是群众演员，而且多是身边的熟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但是裹头一扎，描眉扑粉以后，唇红脸白，那风采就断然不同了。

如若是扮花旦的女子，水袖一甩，回眸一笑，就真如天仙一般，惹来台下一片喝彩。喝彩都是真心的，不像现在的明星们，唱个堂会也得自己花钱去雇一帮职业粉丝来哭喊尖叫。

我们村的二瘸子，热爱文艺。戏班彩排的时候就赖着跟了去，干些端茶倒水的活儿。时间长了，就混了个人头熟。偶尔补缺，如果场上缺了个衙役甲路人乙店小二什么的，二瘸子就屁颠的换了戏衣上去充数。这些角色就是星爷说的死跑龙套的，没有什么台词，对形象要求也不高。可以出台露一小脸，对二瘸子来说是一件大事。

每一次二瘸子都会踏着正点出场，有时打旗，有时挎刀。我们知道，当二瘸子做个姿势从“出将”门里冲出来，绕场一圈以后，一般都是大人物就要出场了。

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里。热场的戏，鼓点一般都是紧密而急促的。鼓点，二瘸子第一步永远是踏准的。我是说第一步，到了第二步基本上就慢了一拍去。这对锣鼓手真是一个考验。只要是龙套二瘸子出场，这鼓点没有不乱的。

台上乱，下面更乱。懂行的为了显示自己看出了门道，连声大叫乱了乱了，看热闹的，更是抚掌跺脚，直接就笑了人去。更有人恨不得上去把二瘸子扯将下来换自己上去表演一番，不过这样的人物也就是在台下说说，真要让他上去了，他倒就摇着双手，急赤白脸地说：我演不来的，我演不来的。

通过这些乱相你也看出来了，我所谓的唱大戏其实就是庄户把戏的自娱自乐。至于戏文是什么，还真没有多少人在意。聪慧如我的，看了十几年的大戏，到现在我也就能看懂个《王小二借年》。关于这部戏，以后找个空闲时间另开篇来写。

现在继续说龙套。

跑龙套的二瘸子任台下如何的笑场，戏演的依然一丝不苟。等到人稳稳站牢了，还不忘扮个亮相。这个时候你如果不是跟着起哄，你会发现此时的二瘸子，眉眼生动，一丝精神气浑身流转。

乡下的戏班子，戏服是很凑合的。一般龙套人物，多是上身套一件戏服做个样子，裤子和鞋子却是平常衣衫。不过讲究的龙套一般都会备一双黑口布鞋，以做皂靴。只有二瘸子是分不出颜色的一双解放鞋，这点很让人非议。不过想想二瘸子光棍一人，家里没有女人，邋遢点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二瘸子并不知道别人的非议，依然忘我地偶尔跑跑龙套。慢慢地也就让人接受了。再后来，很多人眼巴巴地赶来，就是为了看二瘸子出场。如果龙套里没有二瘸子，台下还会不满，叫喊着换二瘸子出来。这样，二瘸子慢慢就有了明星的味道。每当有老旦戏的时候，台上的人咿咿哇哇把人唱的昏昏然，二瘸子就扮个妆混上来走一圈，有时候是家丁，有时候是衙役。反正都是路人甲。这时候，台上台下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遇到也好玩的老生，临时加戏，就问道：小二，你上来做啥？

小二就诺诺地不知如何答话了，于是就干脆装作不理睬，目不斜视地走一圈就下场。这就相当于QQ表情里的那个很无耻的“路过”了，如果放到现在，二瘸子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是上来打酱油的。

二瘸子打酱油基本上都很成功，只有一次没有打到。那一次是武生的戏，好像是薛仁贵平西之类，也许是杨志卖刀也不一定。武生的是个性如烈火的黑汉子。二瘸子不知道又是受谁的纵容上台去路过，薛仁贵大笑一声，叫道：来的好哇~哇！

“嘡啷”一声拔出腰间的刀来。

武生应该算是大腕，估计早就对二瘸子抢戏不满了，一把薅住二瘸子：“来来来，给爷试——刀！”二瘸子一看情形不对，刺溜一下挣脱了，连“入相”门也顾不得回去，翻身下了戏台，撒丫子跑了。

再一个来年，跑龙套的二瘸子脚上多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厚实的堪比皂靴。有人说，二瘸子有媳妇了。

那一年我十二岁。

我有理由相信，二瘸子的这个媳妇是跑龙套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