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英雄的事情还没结果，他的父亲却来队了。

 

自从季英雄探家的那次奇遇以后，我对季老英雄就充满了好奇。我一直在想象这个倔强固执的老头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有一撮山羊胡子也不一定，我想。人这一生，有些人必定要相遇，比如我和小薇。有些人，可能会遇到，比如我和季老英雄。

 

据季英雄说，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在京剧团是台柱子，偶尔也客串武生。后来剧团解散，他就带着剧团里最漂亮的“王宝钏”回了老家。八十年代，季老英雄下关东贩药材成了万元户，而且在关东有很多奇遇。有一次在大山里遇到黑瞎子，被追的爬到树上，黑瞎子并不罢休，啃树。黑瞎子啃树很厉害，一口一大块。季老英雄在树要被啃倒的时候，脱下皮袄挂在树上，然后凭着自己练过武生的功底跳到另一颗树上跑了。

这故事我是相信的，因为传说里，黑瞎子啃一会树就满嘴的木屑，得去找水漱口。这个时候，逃跑的机会还是有的。我是山东人。山东人算的上半个关东人。闯关东的故事从小听得多了，故事的真伪我一听就知道。如果说有人遇到黑瞎子，趁着酒劲把它打死了，那事一定是贾东岸干的，别人不行。

 

黑瞎子就是黑熊，比老虎厉害的多了。

 

黑瞎子的故事，我不确定是季英雄说的，还是季老英雄讲的。

因为，季老英雄来队了。

而且，现在，季老英雄一点要走的样子都没有。

 

1

季老英雄年纪不到六十，没有山羊胡子。方脸浓眉，是一个老版的季英雄。燕赵多慷慨之士，说的就是季老英雄这样的人。季老英雄来的时候是冬天了，穿着狗毛领子的皮大褂，铮亮的皮鞋，气宇昂扬地闯进训练队的大门。

 

那个时候我正和季英雄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夕阳。冬天的太阳落下去的早，远方山尖上的夕阳又红又圆像刚剥出来的鸡蛋黄，这时候或者还有几只归鸟正穿过树梢。

季英雄的救人事件虽然没有结果，但已经慢慢尘嚣落地。经过这件事，季英雄深沉了很多，我们一般都管这种深沉叫成熟。

 

我们就那样，非常成熟地趴在栏杆上看夕阳。

楼下，文书楼小七正和这个毛茸茸的老头指手画脚的交谈着什么。他们的声音很大，终于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季英雄往下一看，脸色大变。

他说：“坏了，我爹来了。”

说完就匆忙冲下楼去。

 

季老英雄给我带了礼物。他说季英雄在家书里提到我的频率比他还多。老英雄说：俺家英子打小就不服人，我这次就是来看看，是什么人收服的这匹野马。

让季老英雄这么一说，我很不好意思，赶紧拱手。我拱手的意思就是表示一下谦虚。

季老英雄说，你这样抱拳法不对。

他双手拱起来，右手实心拳，左手五指包住了右拳，“这叫五湖四海。”他说，“抱拳是有讲究的，不然在道上别人要笑话。”

我换了个五湖四海式，“承教，承教。”

 

季老英雄带给我的礼物竟然是鹿鞭。

我看着这条黑乎乎的东西就挠头，“谢谢老叔，这东西我不能要，咱部队不兴这个。”

“看不上这东西，是吧？这可是上好梅花鹿的鹿鞭，过去是皇帝用的。”

我以听是这东西就笑了。我还没结婚呢，这东西，真用不上。

“别客气，老叔是有求你的。”老英雄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今年你得让俺英子退伍，让他跟我回去。”

别人送礼是为了留队，他倒好，是为了走。怪不得他一到，季英雄就忧心忡忡。我问：“让英雄回家结婚？然后呢，让他跟您去做药…药…药材商人？”

“对，回去结婚。”老英雄实话实说，“回去也不用跟着我做药贩子，他丈人那边，有工厂。等他回去就做副经理。”

等待季英雄回去那个位置的确是充满了诱惑力。我想到小薇，如果我可以像季英雄这样回去，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呢？但是，撞人的事情没有结果，季英雄就这样走了又怎么甘心。但九八医院我跑了多次，老太太都要出院了，还是不开口。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现在，季老英雄又从千里之外赶来凑热闹。

 

我把鹿鞭放回季老英雄的手上，“也不瞒您，季英雄要走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是，如果季英雄愿意，就是有一线希望，我都会把他留下来。”我指了指黄中华的被子，笑着说：“您看，这上面到处是地图，这个，真用不到。”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说越往反了去了。”季老英雄急了，“反正我是住下不走了，就等着和英子一起回去。”

再过半个月，老兵就要退伍了。

他可真会算时间。

 

2.

汪成功要去开常委会的时候，把我叫去。

他交代我说，“四班长和五班长最近你别安排他们出车了，要讨论留队的事，这个时候他们不能出事。”

“九班长呢，怎么没报上去？”

九班长是季英雄。

“黄中华不是说，你们讨论好了不报了吗？”汪成功顿了顿，说，“算了，季英雄撞人的事没了结，报上去也没戏。”

我沉默的点头。

黄中华，一定是收了季老英雄的鹿鞭了。

我找他去！

楼小七说，黄中华一早就进城办事去了。这家伙，是故意躲着我，我明白。我气冲冲地出门。

大院里，赫然站着一个穿军装的女军官，笑吟吟地看着我。

是沈敏。

 

我是第一次看到沈敏穿军装的样子，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沈敏说：“怎么，不认识了？”

“沈……军医。”我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沈敏背着手，把身子转了半个过来，肩膀上的一杠三星对着我。“中尉同志，你忘了给上尉敬礼了。”

我把伸出去的双手收了一只回来，举手敬礼。“上尉同志，快说，是不是老太太开口了？”

沈敏也不回礼，说“你猜，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还用猜吗？笑吟吟的样子当然是好消息，坏消息应该哭丧着脸。我问，“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沈敏停下来，卖个关子，“林中尉，你是不是该请我去屋里坐坐？”

我说，“来不及了，你跟我走。”

我拉着沈敏的手就往团部方向跑。沈敏莫名其妙，粉脸通红：“林平之，你干啥？”

“去闯常委会。”我说，“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我怕去晚一步，常委会就散了。

 

我喊了声“报告”就推开会议室的门进去了。常委委员都在，看起来会议还没有散。他们抬头看着我，有一些惊诧的表情。梁中书望着我，“林平之，什么事这么急，敢闯常委会。”他转头和团长石头嘀咕了两句，团长的表情就放松了，他不看我，微笑地看向汪成功。

汪成功摇头，看向政委。

二黑子很恼火，他把桌子一敲，“林平之，你刚老实两天，又搞什么花头。”

我转圈敬礼，“事情紧急，请首长给我一分钟，我报告完就走。季英雄的撞人事件，有结果了。”

“不听，胆子也忒大了。”二黑子指着门外，“一秒钟也不行，向后转，你给我出去！”

门口，站着沈敏。

军部来的上尉女军官。

 

沈敏敲敲门，笑吟吟地对二黑子说：“领导，他出去，我进来，行吗？”

 

3.

我对沈敏说，“说吧，怎么感谢你都行。”我给沈敏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今天要不是你在，我非把事情搞砸了不可。”

“感谢嘛，是一定要的。不过我还没想好。”沈敏端着茶杯转了一圈，打量着我的宿舍的摆置。我发现这个女上尉越来越喜欢转圈了。她看到我桌子上用弹壳做的一架飞机模型，指着说：“我就要这个。”

这个模型是楼小七做的。

“拿去。”我拿起飞机模型就送要给她，忽然发现飞机模型的翅膀掉了一块弹壳。我说，“要么，我再给你做个吧，做个最好的。”

“好的，等做好了，你得送上门去。”

太没问题了。

 

我开着队里的那辆吉普车，送沈敏回城里的医院去。

城里，沈敏说，“就送到这里吧，我刚好去商场卖点东西。”我从车里伸出手来，和沈敏握手告别。斜刺里，马莉钻了出来。

马莉和沈敏打招呼，“嗨，沈军医，你要去哪里？”

我从车里伸出头来招呼马莉，“哈，玛丽，你们也认识？”

马莉看到我非常惊讶，“二少，你们认识？”

 

沈敏笑了，说，“原来我们都认识。”她转向马莉，“你的那个朋友恢复的还好吗？”

“嗯嗯，好的。”马莉掩饰着什么，回答着。

“那就好，你们聊着，我去办事。”

沈敏扬了一下手，就走了。

 

4

马莉低着头说，“二少，小薇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是小薇不让告诉你。”

“什么？小薇什么事？”我彻底糊涂了，我抓住马莉，“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你不知道？”马莉把我的手拿开，“那，沈军医你怎么认识？”

“先说小薇。”

“小薇出了车祸，沈军医是她的主治医生。”马莉说，“就是去年的事，小薇，腿残了。所以，她不想见你。”

 

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知道这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