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在西方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正如流年。
这一集，我是故意留到大黑子转业的那一年。

 

1.
第四团团常委在演习结束后，开了很多次常委会。

会上，大黑子就一个主题：我们的部队，缺练。

大黑子的这个观点多少是和那次长途奔袭中我收留的那二十几个伤兵有关系的。至少，这是他认为部队缺少锻炼的论据之一。大黑子说，再给我一年，我就能练出一支铁军来。

 

第四团开始整饬军风。以前，营区里偶尔会见到几个懒懒散散的兵在闲逛，现在看不到了。在路上遇到的兵个个都是精神饱满，风纪扣扣得严丝合缝。第四团军容风纪的焕然一新。

 

司训队在这一年对外改称第二驾校。
兵不兵，民不民。
但是，整饬军风对驾校的影响还是有的，比如季英雄的头发，就悄悄地短了一寸。

 

对部队的这些改变大黑子看在眼里，是欣喜的。但是大黑子要得远不是这些，现在他考虑的是怎么把部队拉到实战的环境里去训练。

汪成功的那一车油自然在他的算计之列。

常委会上，政委问大黑子：把部队拉出去简单，万一有事有紧急，你靠什么把部队拉回来？
五吨油，一般的野训，把部队拉个来回是足够的。

 

任何底牌扣到最后都是要打出来的。

不管是战争还是演习，说到底，都是砸钱的买卖。打仗就是打后勤，小米加步枪那种原始的战争法则，在九十年代连伊拉克人民都不用了。

 

2.
第二驾校，也是第四团和地方的军地两用人才基地。这是政委二黑子最得意的杰作，尽管二黑子也是有遗憾的。

 

外训的部队要保障，学员培训也不能缺课，这是个矛盾。

遇到送部队外训的任务，驾校就停课，然后星期天再补。
那些日子，忙碌而充实。我给小薇写信说，等着，我一定抽时间去看你。

 

这个时候，出事了。

五连在武装泅渡训练的时候，一个河南兵脚抽筋掉在水里淹死了。

消息传来，大黑子和二黑子第一次发生了激烈冲突。二黑子一定要求把部队拉回来，他说：“老黑，再出事，你和我，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大黑子坚决反对，他认为死人是偶然事件，部队的外训不能因为这个半途而废。他对二黑子说，：“训练的事，所有的责任我来负。”

说完，大黑子跳上吉普车，赶往外训地。

 

3.
驻地政府那一年第一次举办文化节。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文化搭台，唱戏的可不一定非要是经济。台子一搭，邀请来唱戏的全是明星。一般来说，文化节的规模大小是按照请来明星的档次来划分的。能请到牛群就是牛B级，如果这个城市不出名又不肯出血，那么只能请贾东岸，档次连“赵C”也算不上，直接降到J，那就算栽了大跟头。

 

这一次，据说是“刘慧芳”要来。
《渴望》曾经是红遍大街小巷。刘慧芳如果来了，那就等于宣布本市的文化节直接就是A级了。

为了共襄盛事，第四团出动了三个连队进城帮助突击打扫城市卫生。开幕晚会的那一天又要求派两个连的人来帮助维持秩序。
大黑子去了外训地，二黑子就一口答应了。

 

 

我带着三辆车，把三连和四连送进城里。部队到位以后，就没有什么事了，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这个城市正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在变化着，它开始一点点陌生起来。霓虹初上，这个城市一点点向我展示出她的繁华和喧闹。

一辆红色的轿车“嘎”地一声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门打开，探出了一个女孩子圆圆的脸。

竟然是马莉。
马莉跑下车来，笑着说“哈，果然是你。远远地看背影，就象我们的二少爷。”
我很是惊喜，“马莉，吓我一跳，我认为有人要劫色呢。”马莉走近了，我闻到马莉身上有浓浓香水味，这个味道我很不习惯，它远没有小薇淡淡的香那么好闻。马莉问：“你，来看晚会？”
“我们是来，是来，帮着晚会看场子的。”我说，“马莉你变了很多，越来越时髦了。”

时髦马莉说：“废话了吧！你现在没有事了？走，我请你喝酒去。”
我和马莉最多也就算哥们，我可不想和马莉拉拉扯扯。

我说：“不了，我想一个人逛逛。”
马莉说：“不想陪我喝酒，难道也不想知道小薇的情况吗？”
“小薇，她怎么了？”
“别紧张，走，上车。”

 

锣湖湾酒吧。

一进来，马莉就说：“二少，在这里你随便喝，这个酒吧是我开的。”我要了一支啤酒。我第一次到这样地方来，灯光朦胧，音乐缠绵的让我非常拘谨和不自在。
马莉拿着红酒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二少，你多长时间没有去看小薇了？”
“大约，有两三个月了吧。”我说，“部队外训，忙的连轴转。”马莉显然对我忙什么不感兴趣，她“哦”了一声。

“前些天，我这里，小薇，和…来过了。”马莉欲言又止。

灯光太暗了，我看不清马莉的表情。我问，“小薇？她和谁？”

“二少，你别乱猜啊。小薇是来看我的。”
我说，“马莉，小薇不会也是象我这样被半路劫来的吧？”
马莉和我碰杯，“哥们，你就这一点可爱。不说了，喝酒。”
我的优点多着呢。我对着马莉晃晃啤酒瓶子，“老板，酒没了。”

 

4.
大黑子的吉普车亮着大灯，切开黑夜，风风火火地驶入四团营区。
大黑子下车，直奔司令部值班室。

 

值班参谋见了大黑子有些惊讶，赶紧敬礼：“团长，您怎么回来了？”
大黑子问：“是不是有两个连队出去了？”
“是，三连和四连，到晚会会场维持治安。
“胡闹！”大黑子把武装带往桌子上一摔，“把我的部队当是保安了，敢用我正规部队看场子。扯蛋！”
大黑子说：“这命令是谁下的？”接着他对着值班参谋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回答。“去，命令，三连四连立刻撤回来。”
“团长，政委那里……”
“政委那里有我说，执行命令！”

 

我和马莉喝到第三支啤酒的时候，我腰里的BB机就响了。
我说，“马莉，有电话吗？我回个电话。”
季英雄在电话里高兴地说：“林头，团长命令我们立刻撤回驻地，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马莉站在她的酒吧门口向我挥手。

马莉的样子非常妩媚，应该有人爱上她。李秋天这个混蛋，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5.

二黑子对大黑子的做法非常沉得住气。

第二天，二黑子就生病了。大黑子去找他的时候，卫生队的钱军医正给他挂盐水。二黑子闭门谢客。

来日方长。

大黑子爬上吉普车，又去了外训基地。

 

6.
大黑子的转业命令是在秋天下来的，非常突然。大黑子放下师组织科的电话，就开始找烟。他坐着一动不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二黑子来到大黑子身边，他都没有感觉到。

二黑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黑，我都知道了。我这就去师部，他们这样做，不行。”
大黑子摆摆手，“不需要了，老伙计，让我静一会就行。”

 

第四团的秋天，秋风萧瑟易水寒。

 

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一直试图去体会大黑子当时那种幻灭的感觉，那种绝望中的麻木，也许就是中枪后第一瞬间的感觉。大黑子的转业命令，击中的不仅是大黑子，还有第四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陈代谢，大浪淘沙。这都是理由。但是，大浪淘沙的时候，浪说它永远都是正确的。尽管很多时候浪淘掉的不是沙，常常是金子。

谁都知道，大黑子是第四团的魂。

 

大黑子一夜苍老。

支撑他信念的那股力量抽离以后，曾经是那么挺拔的大黑子，背就微微弯了。大黑子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了交接。第二天一早，大黑子就要走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赶了过去。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最后去默默地送一程。

天还黑着，起床号还没有响。

营区道路的两边，已经自动聚集满了四团的官兵。

树一样沉默的士兵，列在微明的晨曦里。

 

大黑子的车一驶出大院就被眼前的情景呆了。大黑子沉默半天，下车。 “胡闹，谁让你们来的？”
只有风声，没有人回答。
大黑子说：“全部都有了，听我的命令——向后转，跑步，回去出操。”
没有人动。

那是我们第一次违抗团长的命令。

 

“刷”地一声，全体敬礼。
每个人都是一棵树，是大黑子熟悉的树。

大黑子一步一步走过这片树林，他的身躯越来越挺直，越来越挺直。

我的团长慢慢地举起右手，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