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二十五岁那年的秋天，非常没有秋天的样子。立秋都十多天了，天还是酷热无比，更要命的是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营房外高大的樟树立在那里，树叶子一动都不动。

第四团汽车训练队的教官们，训练归来，从驾驶室里爬出来，身上的作训服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多数人外面的作训服根本来不及洗，一般都是把外衣脱下来，往晒衣架上一晾就不管了。驾驶室的温度比外面的还要高，人坐进去，衣服一会儿就湿了，洗了也没用。

作训服上，就留下白花花的一片盐碱。
汽车训练队的晒衣场上，一溜泛着白光的军衣，像六月雪又如明月光。

小薇说：“立秋以后还有十八只秋老虎，等秋老虎过去就好了。”
小薇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拎着水桶去井边打水。我遇到她，我对小薇抱怨说：“这个破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小薇单独说话，那一年小薇二十一岁。
小薇是训练队的学员，圆脸短发，笑起来左边有一个酒窝。小薇的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后来，为了寻找这个味道，我买遍了军人服务社的所有香皂，没有一个牌子是那样的味道。

小薇和我站在树荫下说话的那个中午，我忽然觉得树上的蝉鸣那么悦耳，天高云淡。世界离我很远，小薇离我很近。

这个烦躁的初秋，立刻美妙无比起来。

是的，我的故事现在就从这个中午开始了。你也许会陪着我走很远的岁月，请你一定要有耐心，不要像小薇那样，半路走掉。

1.
第四团的营区的自来水水压很低，到了用水高峰，水龙头里的水流就特别的小。所以训练结束的时候，水房里打水要排队，人满为患。

在离训练队大院三五百米的样子，有一口水井。水井很浅，趴在井边就可以打一桶水上来。水井边有一颗高大的香樟树，华盖如茵。天热的日子，水井边实在是一个美妙的所在。

这口井，离开别的连队很远，很自然就归于我们训练队的势力范围。准确地说，这口井是属于训练队的教官们的。

第四团的汽车训练队，副营编制，三个分队。每年培训汽车新兵的任务结束了，训练队就对外招生培训地方学员。算是半企业半军事化的单位。九十年代，部队缺钱。整个第二师，几个团长都向师长哭喊着要训练经费，唯独第四团的团长大黑子不这么干。
大黑子手下有这个训练队，他有外块，别的几个团看得眼睛都红。

训练队有十八个教官。

大黑子来队视察，每次都会说：你们，十八罗汉，是我们团的宝贝。

有了大黑子这句话，我的兄弟们就毫不客气地霸占了这口水井。训练回来，在水井边脱得只剩下一个军用制式短裤叉子，打一桶水上来兜头浇下，透心的凉快。洗完了，就坐在树荫下抽烟，吹牛。
那时候，我们要得真的不多，一个树荫，一口井水，就快乐无比。

这个时候，水井边，就相当训练队的俱乐部，别人是不好插足的。有一次，后勤处的潘干事硬要挤进来洗澡，起了冲突。八班长季英雄就把潘干事的眼镜打碎了。
季英雄是河北人。他用河北腔说：这口井是团长御赐的，谁要来抢我就揍谁。

后来，大黑子听说了这句话，没有发火，只是笑着骂道：这帮兔崽子，我什么御赐过啊。
大黑子跟后勤处长说，你的人别去和他们争水，热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这些汽车兵不容易。

从宿舍楼到水井边，需要穿过一片杉树林。部队的杉树种的也像哨兵一样整齐。通往水井的地方被人为的踩出来一条小道。我和小薇站在杉树下面，杉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它们绿绿的遮在我们的头顶上，像极了我和小薇的青春，茂盛而又敏感。
我去水井边帮小薇打来一桶水，小薇低下眉眼，也不说声谢谢就走了。小薇的身后，落满了一地的目光，我知道是从水井那边过来的。

小薇走的远了，我就对着水井那边喊：黄军，季英雄，你们两个小子，过来把眼珠子捡回去。

黄军和季英雄是我的八班长和九班长。

年轻轻的就不学好，喜欢看美女。

2.
司训队三个分队。一分队长黄中华，我是二分队。三分队钱大高，浙江人，本分老实。
黄中华和我都是山东人，老乡。

我和黄中华的关系相当微妙，在训练队里互相不服气，有点“生瑜不生亮”的味道。黄中华什么事情都要和我较劲。按照他的逻辑，一队就应该强过二队，这让我很不爽。
更让我不爽的是，黄中华背后叫我“二少爷”。完全是轻蔑的语气。

关于这个称号，季英雄私下就和我是这样评论的：“这个黄鼠狼，就是看咱们长的太帅了。嫉妒！纯粹的。”
“黄鼠狼”这个外号，是黄军私下给黄中华起的。对于这个称呼，我是默许的。我就想不明白，同样是姓黄，黄军的境界为什么就那么高。
黄军和季英雄，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朝气又英俊。

我纠正了季英雄的语法错误：“他是嫉妒，但请注意他嫉妒的对象，不是咱们，是我一个。”我指着季英雄和黄军说：“你们两个哪，离帅字还差的很远，不要和我比。还有，我和黄队的事，你们少掺和”

3.

周一，是队里例行的队委会。
会前的话题就散漫的无边无际。我说：“黄队，昨天晚上你又说梦话了。”
黄中华说，“不可能，我只打呼噜，不说梦话。”
本来我和黄中华，钱大高三个人一个宿舍，钱大高因为受不了黄中华的呼噜搬走了。我说，“钱大高你来作证，黄队梦里都是叫谁的名字。”
“秋香呗。”
钱大高真是焉坏。 我们都知道，秋香是黄中华的女朋友。秋香在读大学，黄中华和秋香的恋爱谈的百转千回。

有一段时间，美丽的秋香正被某一同学苦追，来信和黄中华诉苦。结果，害的黄中华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后来秋香同学成了我们的嫂子，她才知道，她这个花招曾经是多么的动摇军心。

秋香是黄中华的软肋。逢到这时候，黄中华就苦笑着对我说：“你，老乡啊，老乡。”
老乡，老乡，背后一枪。
我从来没有背后放过黄中华的黑枪，我只是喜欢用这样的软刀子来折磨他。

队长汪成功这个时候就拍拍桌子，说：肃静，肃静，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