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记之一
以上文字,是鲁迅先生《春末闲谈》的头一段,收在他的杂文集《坟》里面。
大约是认识木心先生的翌年,有一日他来我寓所坐,聊了几句天,见我窗边搁一本《坟》的单行本,摊开着,先生便随手取来读,一边说:哦,你倒还读鲁迅。
那摊开的一页,正是《春末闲谈》。先生稍读片刻,略有笑意,接着便合上书页,自言自语,脸色静下来:
“只有他是这样的。五四以来只有他是这样的……”
那年我30岁,不懂事,常会打断人的话头,急问道:“那么他怎样?”
“呶!”先生又起笑意了,目光炯炯看着我:“就是句子和句子,他会这样子来回白相呀!”说时,两手抬起,十指针对着,并不握拢,微微搅动,模拟“句子和句子白相”的模样。我记得在一位法国人回忆塞尚谈到他画中的结构时,语言形容不像,就十指缠扣,用力拧动,表示结构的交错与坚实。
至于“白相”,上海话就是“玩”。
其时我读鲁迅已经读了十余年,一读就喜欢,一读就喜欢,可说不出为什么——那天北窗光线下木心先生随口这一说,我忽然自以为明白了,还因此想起鲁迅在哪篇文章里说过的另一段话,大意是:许多评论他的文章,这样那样,但只有一个人指出鲁迅是个“Stylist”。
什么意思呢?
我猜,这句话鲁迅说过,也未见得有谁太在意,以我的孤陋,不看见哪位论家就此发挥过。而当年鲁迅点了一点,即不再往下说:不说他同意不同意,也不说他到底是不是“Stylist”。自然,我此刻提起,也并非指“Stylist”便是“句子和句子在白相。”
后来我与先生就聊别的事。
《春末闲谈》不是鲁迅格外要紧的篇幅。但我读他随便什么文章,不管读多少遍,还是沛然神旺,起兴味,因我其实也给绕在“句子和句子”里“白相”。我也由此明白为什么五四文学其他大名头,如郭沫若、郁达夫、林语堂、徐志摩、冰心……我读过就忘记,一点没有兴致再去读。以至后来钱钟书的小说,沈从文的散文,我也读着缺滋味。当然,我是个没教养的读者,要读不要读,不算什么的。
这里索性继续抄一节下文大家看看,再抄下去,鲁迅便一笔划到“科学”话题上,露了批判国民的“牙”,哪位愿读原文,《坟》里面一翻就是——总之,在“坐了飞机似的”之后,鲁迅另起一行,这样写道: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赢,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巢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天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赢负之。” 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那时填在巢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採此说,还道是拉去做女儿。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遗暑林陰,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