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
近日评论通道暂时关闭,高智商解释了,是有哪位朋友不断填入字母,删除了,又填入……此刻也许开通了吧。
父亲、母亲、女儿,都不同意我开博客。弟弟有保留地同意。昨天夜里弟弟给我详细解释什么是博客,现在我自以为明白了。以后,诸位还会以各种方式继续教导——或者教训我——什么是博客。
这几日我发现自己又混在纽约人流中走……虽然我曾是此地的一介居民,虽然回国六年后每年两次来探亲,虽然譬如第12街那家大书店的厕所熟悉得仿佛昨天黄昏还在这里撒尿,但我仍然像二十四年前初抵纽约时那样,想起舍尔仁尼琴深自感触的那句话:“人类是不可沟通的。”
春寒也不可沟通。衣服带少了。纽约没有柳树。二十四年前无论如何不能想象今日中国都市会以“曼哈顿”、“上东城”、“时代广场”、“公园大道”命名小区;二十四年来,我去熟的好几家纽约老字号书店与画廊,逐一关闭,换成时尚服装店了,音响店里,古典音乐部门的铺位越缩越小——朱伟同志是嗜好古典音乐的——连流行音乐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因为网上销售,因为免费的下载……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只是说,每次回到纽约,我都会想起那句话:
人类是不可沟通的。
为什么不可沟通呢——连这句话的意思也是不可沟通的。本杰明写道:前线归来的士兵个个沉默寡言,因为无法与后方的人们分享战壕血火的经验。是的,我的半生戎马的祖父从不与他的儿孙谈论战争。我辈此生的大幸是未曾经历战争,可是自我插队落户第一年回上海,也竟沉默寡言,想找人说,然而说不出……及至出国、回国、再出国、再回国,如今诸位听我絮絮叨叨,其实我几乎什么也没说。
说一件可以“分享经验”的小事吧:诸位知道,老混子不上网,也不会自己动手上博客的,可是近年我差不多能在二十四小时内知道网上关于我的消息(当然还有其他消息)。怎么会呢?我弟弟几乎每天给我邮箱里传过来:我在北京写成的邮件,一夜之间去纽约兜了一圈,又回到我北京的案桌——这就是网络时代。在这世界上,我弟弟成了我私人的“新华通讯社”。
好。上周与朱兄闹过,这一周,我的私人“新华通讯社”竟接连出现二十多篇国中各地媒体的报道和评述。我知道众人想看热闹,知道诸家媒体大事不能说,小事尽管说,但我还是料不到这回的无事之事居然惊动各位观察家与评论家,眉飞色舞,辗转流传,填塞了这许多媒体的牙缝,有滋有味,轮番咬嚼,活像我幼年在杂货铺买吃的那种最便宜的零食,即上海话叫做“盐金枣”的,三分钱一纸包,数十粒,每粒大约跟撮紧的鼻屎那般小。
那天去见木心先生,春寒,春阳,晴空白云,“浩荡而慈悲”——这是《上海赋》中的字句——先生照例在门廊的围栏边等我,满头白发,看我走近。先生不用电脑,不看博客,自然也看不到国中的媒体,我远远瞧着他,不禁心生歉意,咧嘴傻笑:他哪里知道他的不肖子弟远在中国跟人吵架,公开闹——“来啦。”先生说。开门进屋,点上烟,茶已泡好。我一眼瞧见春夏将要出版的两套书稿经已校正完毕,搁在书案边——今天中午,两套书稿寄出了。
每次面见的薄礼,汇报如下:一罐新春的绿茶,两条烟,一条是软包装中华,一条借花献佛,是别人送的长寿烟。
陈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