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土是黄土高原的厚土，是黄河之精血浇铸的黄土，我是黄土地的儿子，深深爱恋着这片热土。

离开故乡时，母亲便送了我一捧黄土。

母亲说这黄土乃灞柳树下的黄土亦埋着我的根；母亲说海南岛船似地海里漂浮要系上灞河的柳丝；母亲说恋故土才念亲人才忘不了质朴的乡情。

我走了，用空酒瓶装进了这捧黄土，同时也装满了母亲的泪水和叮咛。

终于到海南了。第一次踏上热岛的土地，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没觉得有什么特殊。惟有那赭色的土壤，艳艳地亮，纯纯地红，有着阳光的色泽和铜质的坚实，它虽无黄土的厚重，却比其热烈惹眼得多。土地上，鲜花草木开得洁艳长得葱郁，在皑皑净空的映衬下庄严而灿烂，比起故乡灰天灰地光秃秃的山原要诱人得多呢！于是，故乡的神圣和对故乡朴素的原始崇拜感骤然减半。哦，是的，哪儿的土地不埋人？何须留念贫瘠的高原之土呢？想到此，我无半点的犹豫，便将那瓶故乡土扔至床铺下了。

可是，人都是会病的，何况生活无规律的漂泊者呢。半月过后，我真的病了，记得那是个玫瑰色的早晨，当我昏昏然从梦中醒来时，浑身灼烫得仿佛在燃烧。没有朋友的慰藉，没有母亲的抚爱，没有情人的絮语。四周凄静冷涩得怕人，整个世界在空寂中呻吟。哦，在远方，在这远方的阳光带，我的心却好冷，又怎能不使我忆起母亲念及故乡呢？可我，又为何辞你而去，到如今虽有明媚的故乡不能归去，虽有美满的家庭不能驻栖呢？……噢，此刻，我似乎悟出了那瓶故乡土的含义。哦，只有母亲系念着漂泊于天涯的我，而梦魂犹唤母亲的也只有她的儿啊！我知道人生之旅处处为家，而母怀是我永远也走不出的土地。于是，我哭了。病恹恹昏沉沉地哭入梦乡哭出梦乡，归梦的枕上总是湿漉漉的。

我一病不起，疲惫的身子，载不起沉沉的乡思。药吃了几天，针打了数次，终不见病愈，便想起母亲的咛嘱，将几乎忘却了的那瓶故土取出，每每服药的水中加上几粒，与药水一俱饮下。如此这般，约一周的光阴病便痊愈了，郁结于心的愁绪也朗朗地开了。哦，在这陌生无亲的遥远他乡，该是母亲的魂故乡的魂唤回了我的魂灵吧！

自那以后，我感到了故土的厚重，感到有愧于我的母亲了。生我养我的故土和母亲，该是我擦不干的泪撵不走的魂啊！人生，何处是漂泊？何处不是漂泊？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母亲给予的，他属于母亲，还管什么异地他乡呢？呵，不呵，土地乃万物之源万物之灵，我们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不是一种热爱先辈热爱生命的深厚黄土文化的积淀与观照么？，当然，人是有灵性的，他的一生有时是悱恻哀婉的歌，有时是幽静孤凄的画，有时是美妙辉煌的诗，而这一切皆源于那生命的土地啊！

于是，我是多么地系念故乡的土地啊！故乡的土地养育了我，我却抛它而去。如今，它却又载了我的深愁，解了我的深愁，使我生命之树的根脉有了滋长的土壤了。哦，一把泥土塑造千万个你我，一瓶乡土使我拥有了故乡和整个世界。我，不敢再怠慢于它了，遂将那瓶故土移于笔耕的案头，使我的文章仍有着古铜色的思想和黄土高原的厚重啊！

可忽有一日，有酒友自远方来，醉酒后竟将那瓶儿摔碎了。我的心碎了，天昏地暗地气得要发疯。慌慌然去收拾那黄土时，双手却被玻璃划得鲜血淋淋，殷红的血色将黄土染成如椰岛之赭土。我蓦然感到，从黄土地到红土地，从北方到南国原是要付出血与泪的代价的啊！那血，虽然很快地凝结了，但心灵的伤口却难以愈合，常唤起令人心悸的一幕……

如今，落脚于海南已有两载了。水土适应了，风俗习惯了，黄土入药的事不再重复了，但那故土的眷情却早珍藏于心中。哦，我是多么地爱我的故乡爱我的母亲啊！千里万里，天涯海角，再远，我也走不出故乡的土地；再远，我也总在母爱心房……

                                                                                  选自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远方的眼睛》  谢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