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了读者与观众的品特
解玺璋
今年的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让我们过了一把品特瘾。其间有四台戏上演,分别是《送菜升降机》、《月光》、《背叛》和《回家》。品特戏剧集《送菜升降机》和《归于尘土》恰逢其时,也在此刻出版。
品特是英国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作品被很多人认为不好理解,我也听到有人抱怨他的戏看不懂。我呢?戏也看了,书也读了,懂了没有?说句老实话,似懂非懂之间。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是两方面的原因,各打五十大板。先说我这方面,由于习惯了将戏剧作为一种认知对象,看戏时首先就看讲了什么,或者说作者想告诉我什么,所谓懂与不懂,其实是看疑问有没有得到解答,有了答案,就说懂了,没有答案或没有找到答案,就说不懂。看《月光》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没看懂。其实,就故事层面而言,这个戏并不难理解,相信很多人都看“懂”了,导演的舞台调度和演员的表演,也比较准确地诠释了这个故事中并不复杂的人际关系。我甚至觉得,饰演丈夫和妻子的两个演员,演出了二人情感关系中的一些微妙之处。可是我仍有一种没看懂之感,有人因此还责备导演“没读懂”,“觉得此戏云山雾罩,不知所云”。我想这里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两个儿子与父亲的关系,为什么会有深深的鸿沟而无法弥合?作为观众或许没有找到合乎逻辑的解释;再一个,品特的语言自有其特点,表现为简约、模糊、游移、晦涩,甚至还有沉默,在品特这里,沉默也是语言之一种,仿佛是在剧作与观众之间砌了一堵无形的墙,要拒观众于高墙之外。
这就是品特。他在许多场合都曾明确表示:“我不对观众、批评家、制作人、导演、演员,或者我的同胞负责,简单地说,我只对手中的剧本负责。”他并不希望观众“理解”他的人物,因为“理解”总要依托“抽象的观念或者理论”,他认为,这是观众拒绝和他的人物“相处”的托词。他说:“就批评家和观众而言,以这种方式,他们很容易地就构筑了一堵有效的烟幕,不用去认识他,不用去积极与自愿地接触他。”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他不认为戏剧是观众的对象物,观众(包括批评家)不要试图以自己的经验去“理解”别人的经验,而只能“和他相处”,参与到他的生活中去。他所需要获得的不是“理解”,而是体验,“体验越是真切,则表达越不确切”。这也是他对创作的理解,所以他说:“舞台上的一个人物,他可以不表现关于他过去的经历、他现在的行为,或者他的意愿的令人信服的证据或信息,也不给出对于他的动机的全面分析应该和哪些(令人惊奇的)可以做到所有这些事的人那样,是正当合理、值得关注的。”这样看来,我们也许真的不必在意他在《月光》里究竟表达了什么,我们越认真,看上去也就越可笑。
品特对于戏剧的这种看法,显然来自他对普遍主义与工具理性的深深怀疑,对人的认知能力的不信任。在他看来,即使是刚刚发生的事,我们也未必能够把握,“我们的想象将给予今天以非常虚假的特征”。他还说道:“我们都感到诠释一种共同经验是相当困难的,尽管我们宁愿赞同这样一种观点,即存在着一种共享的共同立场,一种众所周知的立场。我想确实存在着一种共享的共同立场,但是它更像是一片流沙。”这里,他相当委婉地表达了对于这种共同立场的质疑,在他看来,我们脚下的“共同立场”,“更像是一片流沙”,是很容易移动和改变的。但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共同立场”,那么,我们与任何一部作品——不仅戏剧作品,甚至不仅作品——进行沟通的基础,也就丧失了。事实上,我们观看一部作品,理解也好,感动也好,喜欢也好,讨厌也好,都离不开共同的经验和共同的立场。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读品特时我们所遇到的难题,与读庄子时所遇到的难题,基本上是一致的。沿着这条思路走下去,最后便怀疑到语言本身。我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能否通过语言准确地传达给别人?他不认为这是可能的,所以他说:“你和我,以及书页上逐渐形成的人物,我们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没有表现力的,不露真情,不可信赖,难以捉摸,含糊其辞,障碍重重,扭扭捏捏。但正是在这些东西中,语言诞生了。再说一遍,语言,就是在其所说的东西之下,说了另外一种东西。”
这种关于言与意、心与物的关系的思考以及由此产生的不安和恐惧,不是品特所独有的,它也贯穿在庄禅的思想中,所谓言以尽而意无穷,所谓言外之意,所谓得意忘言,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等等,很多很多,都是运用语言告诉我们语言的不可靠。区别或许仅仅在于,庄禅是自适的,入乎其内,出乎其中;而品特则深深陷入一种绝望和恐惧之中,就像我们在《送菜升降机》中所感觉到的那样。这时,他要自救,也只能将这种对于语言的根本性怀疑,转化为一种修辞方式,也就是他所说的:“这种话语说的是一种潜藏在下面的语言。这就是它不断涉及的东西。我们听到的话语是我们没有听到的东西的指征。”有些类似于我们常说的比兴,言在此而意在彼。这就提供了剧作家与观众之间相互交流的可能。他是不承认交流失败的,所以,他必须赋予交流新的含义。这是一种不同于相互理解和沟通的交流,他说:“在我们的沉默中,在我们没有说出的话语中,我们交流得太好了,所发生的,就是一种不断的回避,绝望地企图将我们掩盖起来”。我想,这是他为我们指出的进入他的戏剧的必由之路,在这里,无论我们感受到了什么,我们都应该选择不说;因为,无论我们说什么,都有“向他人暴露我们自身中的贫乏”的危险,“这种可能性也太可怕了”。但从另外的意义上说,他也解放了读者与观众,使得读者和观众不必再亦步亦趋地跟在剧作家的后面,也不妨让自己的思想天马行空地“飞”起来,哪怕你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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