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小说的沦落
——从《国画》到《大清相国》
解玺璋
王跃文被公众钉在了官场小说写手的位置上。他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在《国画》问世大约10年之后,他又推出了这部《大清相国》。二者的区别,首先就在于,前者关注当下的动态,写当下官场,生龙活虎,入木三分,像是官场“潜规则”的现实版;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历史,写康熙朝的一位贤臣,靠着等、稳、忍、狠、隐五字秘诀,终于修成正果,被皇上授予“宽大老成,几近完人”八个大字。
小说很好读,语言保持了过去疏朗、明快、干脆、利落的特点,不拖泥带水,也不故意装成历史腔,反而显得自然和朴实。作者集中笔墨来写陈廷敬(原名陈敬),写他为官的一生,如何从一个正义感尚存的青年举子(或曰愤青),逐步成长为胸有城府、老奸巨滑的官僚。晚年回到家乡,他总结自己近50年的官宦生涯,有这样一段话:“当年卫大人告诉他一个等字,岳父告诉他一个忍字,自己悟出一个稳字,最后又被逼出一个狠字,亏得月媛又点醒他一个隐字。若不是这一隐字,他哪能全身而退?”这段话是小说的点睛之笔,也算是全书的文眼。这样一部将近50万字的小说,几乎就是这5个字的形象写照。
在这里,我遇到一个令人感到困惑的问题。事实上,对陈廷敬的道德评价是一回事,对这个人物的文学评价又是一回事。我也曾试图将二者统一起来,但我做不到,感觉这件事做起来很难。陈廷敬这个人,说他是个好官,我也是可以认同的。书中有一段评价,是这么说的:“清官多酷,陈廷敬是清官,却宅心仁厚;好官多庸,陈廷敬是好官,却精明强干;能官多专,陈廷敬是能官,却从善如流;德官多懦,陈廷敬是德官,却不乏铁碗。”这其实是为康熙皇帝所说“几近完人”做的一个注脚,算是溢美之词吧。但这是出版人的看法,还不能完全代表王跃文。出版人或者以为,把陈廷敬推销出去,就等于把书推销出去了。二者有些关系,但也不是必然的。作者写了陈廷敬的善始善终,这对一个做官的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但作为文学形象,这却是大忌。更多的时候,陈廷敬这个形象竟成了作者形象说明其做官秘诀的工具了。尤其是在小说的后半部,这种情况更加明显,叙事也显出了比较匆忙的迹象。这些都有可能削弱陈廷敬这个人物的文学力量。
小说为了突出陈廷敬这个人物,还重点写了顺治、康熙、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徐乾学等权利官场中的人物作为陪衬,展现了三百年前清代宫廷的官场风云。官场如战场,其诡谲多变,瞬息之间决定一个人的沉浮和生死,却也考验生存于其间的人们,对于人格、道德和行为准则的选择,又何其艰难。而君王如虎,同僚似狼,陈廷敬如履薄冰数十年,慢慢悟透官场秘诀,更显得高人一筹。所以我说,这本小说是写给做官的和想做官还没做了官的那些人读的,它简直就是一部官场秘诀的教科书。我因此也就理解了傅山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所承担的任务。他像小丑一样跳来跳去,恰恰是要证明陈廷敬所谓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在政治智慧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成熟。而我的不满足则在于,作者在这部作品中没有更深刻地揭示出官场对人性的扼杀和漠视,陈廷敬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说到底实在无趣。”其实何止是无趣?在官场上混得久了,人性就被扭曲了,或者说,异化了。如果真有官场小说这样一种类型的话,我觉得,它应该在这个方面多做一些努力,并有所贡献,而不仅仅是揭露官场的黑幕或提供做官的秘诀。这是官场小说的歧途。而仅仅把官场小说当成做官指南,更是官场小说的沦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