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爱情（下）

（接上）没有网络，很少电话，那个年代的孩子之间的交流主要是通过信件。大学时代，她成了班里信件最多的学生，因为她正渐渐地舒长开来，不再是一个身心都过分局促的黄毛丫头。有男人每天给她写一封信，有男生有一天给她写了6封信，有男生一次给她写了48页的信，还有个男人把她的名字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在信纸上，然后再在上面为她写了一打诗……这些与其说是写给她，不如说是那些男人写给自己的青春与荷尔蒙的信件也不是全无功效，至少令她走起路来越发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如果人家第一次见面不夸她漂亮，如果是异性，她会以为对方不懂风情；如果是同性，她就认为人家是妒忌她。

不用说，那些信件渐渐地少了，因为她有了公开的男朋友。如你所料，每一个人都说那可怜的男孩配不上她。他怎么可能配上她呢？她二九年华，又委实是二X九，本来就十八无丑女，加上她又正给那些轻浮文字吹得飘飘欲仙，一袭清逸白衣，一把乌黑长发，在台上清越念出“XX大学XX年度新年晚会现在开始”字句的时候，谁不替她跌腕太息。其实那男孩自有他的长处，大智慧虽不多，小聪明却不少，因为出自平民家庭，而有着一种可伸可缩的柔韧身段，比起的她看似高傲、其实脆弱不知高明多少倍。

没有错，他将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跌着——至少表面如此。但一个尚在求学阶段的19岁男生，就便有心，又有何力呢？两个人的约会，只除很少几次是在烛火幽幽的咖啡屋外，大部分都是窝在校园的犄角旮旯，好在因为年轻，零下10度的天气里，他们拥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多么冷。

这就是爱情吗？她究竟贪恋他什么呢？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父亲，对几乎无时不在的苛求之外，竟然还有男人可以对她无微不至？青春的频率永远是眼花缭乱的，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也许是根本没有能力想清楚，另外的男孩子就“闯进了她的生命”。10年后，她发现，她所有的“爱情”都是被动式的，没有一次是她事先怦然心动，总是他们走近她，恭维她，向她献尽殷勤，如果她竟然不反感，那么这就是爱情了……吧？

不，或者有一次，那是23岁那一年，她是当真被他书生气十足的干净眼神打动了。那是她第一次因为爱情有了苦恼，后来她才发现，没有苦恼的爱情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对于孱弱的人们来说，即使是一丁点儿苦恼也是难以抵御的。成这萧何败这萧何，她因为他的书生气质而喜欢他，也因为他的书生气质而离开他。他始终没有说那3个字：我爱你。因为他不敢。于是她就和一个敢说的男孩走了。

在以后很长很长的日子里——青春总是那么短，岁月总是那样长，她常常觉得惶惑：她究竟是为什么堕入那一场又一场不是“血肉模糊”，就是“到最后都成了笑话”的所谓爱情的？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说了“我爱你”，并且一遍又一遍？心理学测试表明，她是典型的“听觉动物”，然而之后的漫漫岁月呢？仅靠“我爱你”3个字能支撑多久？说到最后男人往往都疲了，她只好仰头依依请求：“说点好听的给我，嗄？”

最可笑的一件事，应该是：无论她和怎样的男人在一起，人们都会说“不配”。即使有一回她祖坟冒青烟，她居然相与上一名人人觊觎的“钻贵”。当然，钻贵怎么受得了她的坏脾气，就像她怎么受得了他的一样。好在分手时，他们各自都以为是自己甩了对方。

终于有一天，她怒骂了出来，当然，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你们想要我一个人老死啊，Shit！”她决计要塌塌实实地好好恋爱，享受一切女人应当享受的一切，管那些还没吃饱就撑得难受的闲杂人等嚼些什么舌头根子。虽然她还没有确定，她是否同时也承担女人应当承担的一切。

也许因为众人面前总是甜蜜的淑女，但凡遭遇泼辣小人她只得束手就擒，所以只好回来向男朋友有样学样。何况还有活着亟需的柴米油盐、活得好亟需的宝马香车……与她的眼高手低、志大才疏一见面便杀红了眼，连她本人也只得喘吁吁坐在一旁傻看：镜子里自己蓬乱着头发、黄肿着面孔的样子，和妈妈那时候有什么两样？她想起宋丹丹阿姨的谆谆教诲：女人年纪越大，就越要拼得起性格。不禁有心收敛一二，何况她当然清楚他是爱她的，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然而到底有多爱，能爱多久……她想起嗜好饶舌的某文豪的一句俏皮话：与你的姿色成正比，又想起妈妈更年期时兜头挨的那一脚……她登时嗓子眼发腥，自觉脾气飞涨，如中华民族的气节是可侮孰不可侮。

医生说她得了轻度抑郁兼焦虑症。开始男友以此让她三分，然而久病床前无孝子，哪里又禁得住她时时以此要挟。冷静时她也曾自省：呵是的，连一向视以为偶象的爸爸都曾经外遇，素来兄长似的关心她的已婚学兄，有一次更腆着脸在她面前脱裤子……虽然如此等下作勾当，并非只有学兄一人居然做得出，在她面前捶胸顿足立誓将纯洁身心进行到底的男朋友，不过是因为尚未来得及免费出演，但毕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新时代青年，就便不为金无足赤，只是将心比心，她深知自己也未必胜得出几筹，可是……她的心像一眼无尽的隧道，黑洞洞空荡荡冷飕飕完全没有底……她怕。

她看见自己顺着这迷惘的长路摸索着往预知的目的地——死亡迤俪而去，她死命扳着手边这杆闸，不管睚眦尽裂，不顾披头散发，只望结局到来之前，不要像可怜的妈妈，和其实一样可怜的爸爸一样，迷失掉手边这一抹救命的温暖……但是有时候，她简直要坚持不住了，她就要追随他们呼啸而去，可能就在因为未知、而分外可怖的下一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