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爱情（上）

第一次念及有关爱情，那是5岁，还是4岁？

20世纪70年代末的阳光很是灿烂，但是比80年代的还是要稍微弱一些。每个生命中最灿烂的阳光，总是发生在17岁的雨季。她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一蹦一跳地走在小城薄尘飞扬的柏油马路上。如果遇见熟人，她就按照爸爸妈妈的吩咐很有礼貌地说：“王叔叔好！赵阿姨好！”不时地，她将柔软的小身子向着地面出溜下去，这样，就可以更深切地感受到爸爸妈妈一齐的双双向上牵拉。“我们是一家人啊。”她喜气洋洋地想，“我们要这样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孩子，真不乖。”妈妈嗔怪地说。她的脑曲线很简单，对孩子的要求就是一个字儿：乖。大概是因为，如果孩子像床头会眨眼睛的洋娃娃那么乖的话，她就可以有工夫坐下来，想一下有关……爱情，她自己的爱情，嗯——究竟那是怎么一回事。

但显然，妈妈并没有真的生气，因为阳光实在是太好了，而且他们一家三口实在很少有机会一起上街。像天下女人一样，她很喜欢逛街，就如她的丈夫像天下男人一样，很不喜欢逛街，所以这个机会是多么地难得啊。他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高高矮矮地参差着背影，渐渐地远了，一直融进小城喧嚣的市中心去。

长大以后，上头那幅画面总是一再地在她眼前浮现，她总在想：那时候的爸爸妈妈还是相爱的吧？她还记得爸爸喜悦地笑着，挤进她和妈妈的被窝里的情景；爸爸加班晚归的夜里，妈妈在爸爸的床头贴“小字报”，是批评爸爸不够讲卫生的：不洗手，不洗脚，不洗脸来不洗澡……不知夜归的爸爸看见年轻妻子的娟秀字迹，心头会不会掠过一丝模糊的温柔？

妈妈的字真的是很好看的，当然比爸爸的就要差一点儿，但是爸爸坚持那差很多。爸爸对待任何事情都很较真，或者正因为如此，80年代初“科学的春天”到来之即，他取得了一连串的成就。同时他基本上很少对什么满意，如果她考98分，爸爸就会问她为什么没有考100分；如果她考100分，爸爸就会问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考了100分；如果她考了全班第一名，爸爸会问她在全年级排第几；如果她考了全年级第一，爸爸就会稀松地说：“那你在全市、全省、全国呢？”爸爸是很骄傲的，但年纪越大她越疑心：一个人，有必要那么骄傲吗？过分骄傲的外表下，掩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爸爸对她，惟一心爱的女儿尚且如此苛刻，何况对于从来没有考过全年级第一的妈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爸爸对妈妈的嗓门越来越大。有一回，爸爸用自行车带着她去看电影，看见妈妈远远地走过来，便不屑地对她说：“你看你妈妈走路的姿势多难看！”当时她只是觉得有些羞耻，但不一会儿也就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却感到异常羞耻——他不爱她了，为什么还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而妈妈，究竟是嫁给爸爸前就这样走路的呢，还是嫁给爸爸以后才慢慢变成这样的？

当然，很多时候他们的矛盾来源于妈妈始终不肯叫奶奶一声“娘”，大概她觉得奶奶是个出身不好的穷婆子，跟她自己出身书香门第大家小姐的妈不可匹敌，何况奶奶每次都是来家空手进门满手出门，换哪个女人也没法不肉痛。有一回妈妈来例假（这是她后来知道的，彼时她从未见过妈妈藏得很严的例假带，妈妈那一辈的女人没有赶上用卫生巾），爸爸还因此狠狠地踢了妈妈一脚。妈妈号啕大哭，抱住张皇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离开这个家！”长大后，她发现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这句话，她宁可爸爸妈妈快乐地分手，也不愿他们血肉模糊地纠葛。

踢人事件以爸爸的低头认错而告终。好在不久他又出差了。整个少年时代，爸爸差不多总是在出差、开会、出国、讲学；虽然学历相当，但妈妈却总是在洗衣、煮饭、布置房间，然后喊累。妈妈最大的乐趣是星期天出门买东西，反正家里孩子少，而他们夫妇俩的工资一向又是周围人里最高的。妈妈总是很高兴爸爸的出差，因为爸爸在家什么也不做，少一个人等于少做一份家务。

中国的孩子总是来不及领悟任何疑点就长大了的，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恐怕是爸爸妈妈最疏离的时刻，他们甚至连架都不吵了，总是因为懒得吧。但无论如何，她已认定自己的爱情绝不会像爸爸妈妈的一样鸡飞狗跳、尘土飞扬，以致萧瑟无声。她要拥有一份……唉反正不是琼瑶就是三毛、亦舒一类的爱情啦，穿粉蓝洋装，用水晶杯子喝洋酒，让男孩子半夜睡不着觉，抱着吉他在窗户底下给她唱歌。至于之后——嗳光这些都够忙好一阵的，之后的事，以后再说啦。

然而整个青春期，关于爱情，就是她收到过的三五封字迹歪斜、毫无文采可言的“情书”。电视里播放千百惠“当我想起的时候，泪水悄悄地滑落；当我想起的时候，才知道寂寞是什么”的MV时，爸爸在一旁乍然断喝：“都是吃饱了撑的！什么爱情？神经病！”或者因为太突如其来吧，她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一瞬间她的几乎肝胆俱裂。后来她猜想——不，爸爸一定是看了她藏在抽屉里的日记中有关“向往爱情”的部分。说是藏，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般压在了一摞信件下面。而妈妈也来参加她的青春期爱情教育了，妈妈清了清嗓子，但声音仍然喑哑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就是想和你那个，给我离他们远点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