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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的身边常出现另一个人。
起初他偶尔出没,扔个一两句话就消失无踪,类似在楼梯间与邻居擦身而过的招呼般简短。后来越渐频繁,我开始感到害怕,考虑该看个精神科才对,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那叫什么来着?
幻听……对,我可能有幻听。
工作,想到工作就让我的胃一阵紧缩,胃酸开始疯狂分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胃酸涌上喉咙,狠狠侵蚀脆弱的食道。
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再加上通勤时间,几乎将我的一天剥夺殆尽,你问剩下的时间呢?这还用得着问吗?我必须休息,爬上床睡觉!但是我发现总是睡不饱。我难以入睡,早上睁眼醒来只会感到头晕脑胀。我好想再多睡一下……或许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好
!
可是我遗憾发现,我连稍微阖眼的机会都没有,我必须比老板早进公司。所以最后我被迫认命起床,然后飞奔出门。
睡眠不足不是最痛苦的事,只要习惯并撑过最难熬的时间点就行。
最让我难受的,是看不见未来。
我在这间公司待了三年,每日重复打卡上班、下班后等待久久一次休假的日子。别提薪水,那只刚好让我养活自己,在付出必要的开销之后所剩无几。我无法从任何一处再挤出钱来,我已经足够节俭,到了令同事咋舌的地步。
你问我为什么不离职另谋高就?起初我的确想过,但却又想考验自己的能耐,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犯贱,但我并不是轻易服输的那种人。在苦苦挣扎了一年半之后,我终于认清事实,换个新工作对我而言较好,而且得尽快。我的身体已经出状况了。
就在我开始计划一切时,老家传来恶耗,老爸患了病,需要庞大的医药费。当下我明白找新工作得延后,无限期延后。
这就是为何无论我如何勒紧裤袋省钱,还没到月底就成为月光族的原因。当然,还得加上昂贵的房租,我付出大把钞票,却只是住在一个该死的狭小雅房,还得跟上完厕所总是不冲马桶的混帐邻居共处。
租金与雅房的价值根本不成正比,但要在这座大城市里安身立命并非易事,我的选择有限。
妥协偏偏是那少得可怜的选项之一,又偏偏我选择了它。
我不再去计算这是待在公司的第几年或第几天,每天像个行尸走肉上下班,应付好大喜功的老板还有争功讨好的假笑同事,每个月领固定的薪水,其中三分之二汇给家里。
老爸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然后,妈也病了。
对,「他」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第一次是我跟同事们挤着几乎超重的电梯。
「嗨,真是糟糕的鸟地方,不是吗?」
「他」忽然开口。我以为是同事在对我说话,但你知道,在公司里得步步为营,不能被人抓到话柄,更何况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话中的这里指的究竟是这个电梯或是公司本身?所以先装作没听见。
「啊啊,那个白痴把自己吃得像猪一样肥。」
无论如何,说这种话都太超过了,我担心会有一场争执。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没人有反应,似乎没听到似的。我悄悄打量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自然不过。我不确定是在职场打滚久了所练就的置身事外,不想淌这浑水或是……
但连被嘲笑的事主都一脸无动于衷,彷佛没有听见。那臃肿的脸庞下缘被衬衫的领口挤出一大团肉,的确是像猪没错,我承认。
这的确有点怪,但既然不干我的事,我也不想插手。
「哈。」他冷笑。我有点火了,想看清是谁在说话,这时楼层到了,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出,我来不及看清楚是谁。
接连几天我都听见他的声音,几乎无所不在,大多是不怀好意的嘲讽。
我惊骇地发现,除了我之外,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趁着久违的休假,我立刻去看精神科,跟医生说明症状后拿了药。可惜药物完全没有帮助,「他」还在,不时出没,偶尔会在夜深的失眠时刻在我耳边低语。
我再次看了精神科,要求更强效的药物。
「很抱歉,但我认为你的症状不需要用到药效这么强烈的药,那可能会有其他的副作用,衍生更多问题。我建议你学习放轻松,练习深呼吸。」我的主治医生用专业的口吻说,配合一副不愠不火、超然物外的表情。
放你的狗屁,如果能够放松我又何必这样病态地逼紧自己?我受够这些风凉话。我气得当场走人。
「别怪他,他又没经历过,谁叫他是正常人呢?这不代表你不正常,你只是刚好可以听得见我而已。比起看精神科医生听他无益的废话,不如买一打啤酒还比较痛快。」
我承认这是一个好主意……该死,这幻听到底会纠缠我多久?当晚我喝得烂醉,糊里糊涂爬上床睡觉,直到又听见他的声音……
「最好立刻起床。不然你得忍受老板的连篇废话。」
被吵醒的我看了时间。天啊,我差点睡过头!我慌张地从床上跳起,省下盥洗直接更衣免得迟到。
「这幻听居然会提醒我起床……」我讶异地想,尽可能迈开脚步好及时赶上捷运。
「别再叫我幻听了,如果你偏好有个称呼的话,叫我麻雀。」那声音说。
「好,麻雀。」我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停下脚步,赶时间的上班族们川流不息地从我身边经过,「滚出我的生活。别烦我!」我当街怒吼,吓坏路人,他们带着遭遇随机杀人犯的惊惶表情快步跑开,着急与我保持距离。我趁有人报警前尽速离开。
「你害惨了我,混帐。」我换在心里头咆哮,反正他听得见。
「别以为我会道歉。」麻雀说。
我还想反呛,却惊觉我居然正跟不存在的对象说话。
「我不是幻听。」麻雀完全看穿我的心思。「你会明白的。但先记住我不是幻听,你也没罹患精神疾病。」
「你这样跟政客强调自己清廉有什么不同?」我反讥回去。
「政客拿你的吃你的用你的,最后还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一大堆屎让你善后,我则不会。别说屎,我连实体也没有,想排泄至少也要有肛门吧?」
我笑了。
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跟人有正常的对话了,我是指排除谈公事、在背后议论他人不是等等没营养又无意义的对话。我连朋友也很少联络,他们有各自的生活,当然也有工作。工作实在剥夺每个人太多东西。
后来我开始习惯麻雀,撇除掉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的隐忧,其实还不错,我可以毫无忌惮跟他讲一些不能畅所欲言的事,尤其是抱怨老板与同事。他也会给予回应,通常都是相当恶毒的嘲讽,总是说到我心崁里。
正如我前面提到,这不是可以公开发表的,只会让同事有机可趁,虽然即使是你什么话都没说,他们也不吝于预先挖好洞可以落坑。开始上班工作后我真的学到很多……应该说太多了,历经几次惨痛教训得来的血淋淋经验让我不得不学乖。
但是很累,真的。
虽然多了麻雀,但日子依旧平淡无奇,上班日的我仍然像具没有自主意识的活尸,只有休假前夕会稍微好一些。但是从老家捎来的消息总是能够迅速让我的心沉到谷底。
我没有再去看精神科,麻雀的问题其实不大,我相信我会克服的,就像当初试着在这间公司闯闯看。拜托,不要提醒我其实我的挑战失败,我最后还是成了社畜。
再平凡的日子总是会有插曲,但不见得都美妙有趣。
我跟单位的老前辈发生严重冲突,双方在办公室咆哮,互摔东西。我冷静之后随后被老板叫进办公室,我以为老板会担任仲裁者的角色,毕竟冲突的起因是我被这老员工羞辱,其他同事都在场,目睹一切经过,他们都能帮我作证。
可是我错愕地发现那名老员工也在场,就站在老板身后。
我立刻明白会发生什么事。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我强迫自己装作聋子,不去听老板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还有老员工的火上加油,让形势完全变成我是一个不懂长幼礼序,工作态度散漫又时常出包的烂人。
天杀的老不死,天晓得这份工作已经把我折磨成什么德性!
在这近乎公开处刑似的责骂结束后,我总算得以离开,恍恍惚惚回到座位上。还来不及细想接下来的应对策略,背后忽然被人猛撞一下,我一扭头,那擦身而过的老员工带着得胜者似的姿态对我冷笑。
我沉重地闭上眼,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
「太碍眼了。」麻雀说。
我没回应。
「全部消失会很好,全部。」麻雀自言自语起来。
我不想管了,我离开公司,无视门口总机小姐的呼唤,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才刚大学毕业,来到这种是非不分的地方是她的不幸。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直到累了再也不想走了。我随意找地方坐着,慢慢打起瞌睡,愤怒消耗我太多精力。我睡得很不安稳,好像在梦里跑着马拉松,喉咙又乾又渴,肋骨疼痛起来。
等我终于醒来,发现站在离公司远的几条街外,公司的方向有大片黑色浓烟,滚滚升往天空。阵阵消防车急促的警笛声由远而近。
我有不祥预感。
我下意识转身就跑,直到背离那片遮蔽天空的黑烟。吵杂的警笛终于消失,我人已经身在好几个街区之外。
「你不欣赏公司烧得焦黑的模样吗?」麻雀忽然出声。
我愕然无语。
「要让那丑东西烧起来不容易。」
不用多问就明白麻雀作了什么。问题是,「他」怎么作到的?
「你知道答案。」麻雀一如既往看穿我的心思。
「不!」我抱头大叫,这家伙居然趁我睡着时控制我。现在我是纵火犯,烧掉一栋大楼,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葬身火窟。无论是刑罚或赔偿都会让我这辈子永远无法翻身。我的人生怎么办?老爸老妈的医药费又该怎么办?
随后响起的电话让我再也不必担心医药费。
「喂?喂!我是阿舅啦,你妈现在在医院,你赶快过来一趟。」阿舅说得很快很急,我得很认真听才能听得仔细。
「我妈原本就在住院,我爸也是啊。」我烦躁地说,我爸妈住院你们这些亲戚难道都不关心,直到现在才发现吗?
「我是说,你妈现在在加护病房啦!还有你爸……唉,你妈不想让你担心才没说,可是你爸可能也……」阿舅远在电话的另一端叹气。
我也不管自己会因为纵火背负的刑责了,现在我必须立刻赶去医院。
我用仅有的积蓄坐了高铁,再转搭计程车。当天晚上就到了医院。妈的状况真的很糟,插在身上的那些管子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格外幼小,像个备受折磨的孩子。她陷入昏迷,昏迷指数只剩危险的三。
至于老爸……状况不比妈好多少。
阿舅拍拍我的肩,似乎是想安慰我,但是我听不见他说什么,脑袋只剩一片嗡嗡声。麻雀的声音却异常清楚。
「你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麻雀的语气很平静。那当然,一切都跟他无关,他当然无所谓。
我躲到逃生门后的楼梯间,龟缩在一处角落,抱头痛哭。空旷的楼梯间依稀回荡我狼狈的哭声。
那几天我都待在医院,轮流待在老爸跟妈的病床边,累了就坐在椅子上睡。我可以感觉到胃里的东西所剩无几,但我不饿,连喝水都觉得勉强。
几个白昼与黑夜轮替后,爸跟妈终究抵挡不住病魔摧残,陆续走了。
身为独子的我顿时失去所有家人。我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做万念俱灰,我连奢望这一切只是玩笑的力气也没有。我在阴暗的太平间外坐了整晚,直到天亮。
「醒醒。」麻雀呼唤。
「我一直醒着。」我的声音比冰还冷。
我撑着坚硬的墙面缓缓站起,勉强走进楼梯间,这次不是要哭。
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要另外假扮一个人,麻雀,然后煞有其事跟自己对话。
因为我实在太懦弱了,懦弱得无法行事,需要一点助力。
「你准备好了?」麻雀问。
不需要点头或任何回应,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共享一切秘密,我的心事麻雀无所不知。
我推开嘎嘎作响又带着锈迹的顶楼铁门。今日阳光灿烂无比,十足的好天气,再也适合不过。
或许我会开始怀念,只是或许。
「Today
那是一如往常,只有我能够听见的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