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农历正月初五是民俗中的财神生日,今天许多地方仍然保留着“迎财神”的民俗。报道说,广州就有数万善信即拥入三元宫、南海神庙等财神供奉地参拜,祈求虎年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旧时这一天,至少在唐朝吧,也是送穷的日子。姚合有“万户千门看,何人不送穷”的诗句,韩愈更有著名的《送穷文》存世。迎财神与送穷,类似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并且,送穷的同时正有迎富的取向。
梁章钜《浪迹三谈》引《四时宝鉴》讲了“送穷日”的来历:“高阳氏之子,好衣蔽食靡,时号贫子,正月晦日死于巷,世作糜粥蔽衣,是日祝于巷,曰除贫。”于是,送穷“竟如寒食、竞渡之事止于此日也”,固定了下来。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初六送穷。怎么送呢?《送穷文》设定的人鬼问答,可窥唐代民间的这种仪式:主人准备好车船干粮,然后“三揖穷鬼而告之……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什么都准备好了,你该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又这么诚心诚意,况且水路由你,你可以走了吗?
自然,送穷的方式不止那一种。清朝彭兆荪诗云:“剪纨劈纸仿婵娟,略比奴星送路边;富媳娶归穷媳去,大家如愿过新年。”其自注云:“正月五日剪纸为妇人,弃路衢,曰:‘送穷’,行者拾归供奉,曰:‘娶富媳妇归’。”钱锺书先生说:“此所送之穷即彼所迎之富,一物也,糟弃曰‘穷’,被拾曰‘富’,见仁见智,呼马为牛,可以参正名齐物焉。”这就是送迎并举。《送穷文》言“穷鬼”表现在五个方面:智穷、学穷、文穷、命穷和交穷,宋朝洪迈的《夷坚志》则不仅已尊称穷鬼为穷神,而且偶像也由五鬼变为一妇。董逌《广川画跋》言唐末陈惟岳《送穷图》亦云:“其画穷女,形露渨涹,作伶仃态,束刍人立,曳薪船行”,这样的穷鬼、丑鬼自然要“开门送之”;而陈惟岳“又为富女,作嫈嫇象,裁襯为衣,镂木为质”,一旦面对这样的富神、靓鬼,自然又要开门迎之了。“功利”一面的背后显然是文化心理的作用。
周寿昌《思益堂日札》云其友吴淮有除夕小诗数首,其一为送穷:“感汝缠绵三十年,兹行海澨又山巅。柳船无力桃符恶,珍重高牙大宅边。”周寿昌笑谓吴淮,你的诗如此多情,“穷鬼不忍舍君而他适也”。吴淮亦哈哈大笑。周氏又将近闻录了一首:“家家都放霸王鞭(炮仗),送去穷神路八千。此去更无相见日,要来你也没盘缠。”认为“写穷字尽相穷形,大可喷饭”,可惜吴淮未及听到。从前有很多文人的确真穷,“四顾徒余壁,一床空有书”。王士禛《池北偶谈》载,林茂之“年八十余,贫甚,冬夜眠败絮中”,自家诗作有句“恰如孤鹤入芦花”。方尔止寄诗曰:“积雪初晴鸟晒毛,闲携幼女出林皋;家人莫怪儿衣薄,八十五翁犹缊袍。”真是别样的惺惺相惜了。又载邵潜,八十多岁仍然穷得一塌糊涂,王士禛前往造访,但见“茅屋三间,黝黑如漆”。陈其年亦曾感慨:“古今文人多穷,然未有如邵先生者,听其言,伧然如刘孝标所自序也。”当然,古今文人亦有富之极者,今日媒体推金庸先生,古人则推唐朝李邕。又当然,极贫的百姓更数不胜数,历史对他们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就是了。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众所周知,因为相如家贫,卓老爹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按照方濬师《蕉轩随录》的分析,相如的“家贫”其实是一种伪穷。先前,相如以赀为郎,颜师古注曰:“以家财多,得拜为郎也。”相当于买了个小官。而当其“病免游梁,归而家贫。不过宦游后家渐清贫,不如前之多财耳”。方濬师还分析道:“观其赴卓王孙之召,亦复车骑雍容,闲雅甚都,何至与文君归成都,竟家徒四壁立耶?即曰家真四壁,更无资产,不知其从人车骑作何安置?及其再至临邛,卖车骑,买酒舍,自著犊鼻裈与佣保杂作。稍知自爱者不为,而谓长卿为之乎?”说到这里,方濬师把孔门大弟子也捎上了:“此与颜子在陋巷箪食瓢饮,而有负郭五十亩田,同一谎语。吾于此等处,不能无惑。”同样是读书献疑,前人摆事实之余,“不能无惑”而已,今人则极尽哗众取宠之能事。如央视《百家讲坛》上的王立群先生,竟然由长卿先生的若干行为得出其是个流氓,当年骗财骗色,再骗国人二千年的荒谬结论!
《双槐岁钞》载,王琦当官的时侯,“在公门无私谒”,两袖清风。回家后,有一年光景不好,王琦家“无以朝夕”,吃上顿没下顿,“冬且暮,大雪日僵卧不能出门户”。有当官的来送东西,他却不要。有人说:“当路甚重公,举一言何所不济?乃自苦如此。”王琦回答说:“吾求无愧于心耳。心无所愧,虽饥且寒,无不乐也,何唁之有?”不送“自找”之穷,不迎不义之富,官场人士倘都有如此境界,该是社稷之福了。
《送穷文》中的主人抱怨:“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一语未了,“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主人呢?“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这就是说,单纯地“送”,“穷”是不肯离去的。
2010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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