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如今行业不同,或者工作的性质不同,需要值夜班。从前也是这样,叫做“宿直”。《南齐书·周颙传》云:“宋明帝颇好言理,以颙有辞义,引入殿内,亲近宿直。”那是摆出的一种姿态,意思是要人家随时指出他的不当之处,不过,“帝所为惨毒之事,颙不敢显谏”。怎么办呢?周颙有别的办法,“辄诵经中因缘罪福事,帝亦为之小止”。用我家乡的话说,这叫“顺毛抹(读ma,阴平)”。
唐宋诗词中,有大量关于“宿直”、“夜直”的,比如白居易即有《冬夜与钱员外同直禁中》、《中书夜直梦忠州》等。前诗云:“夜深草诏罢,霜月凄凛凛。欲卧暖残杯,灯前相对饮。连铺青缣被,封置通中枕。仿佛百馀宵,与君同此寝。”表明当时值夜班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睡觉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不愿意值夜班,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即为其一。《封氏闻见记》载:“舍人岑参初掌纶诰,屡称疾不宿直承旨,人情所惮。”常袞为他打圆场:“此子羸疾日久,诸贤岂不能容之。”崔祐甫不客气地说:“相公若知岑久抱疾,本不当迁授。今既居此地,安可以疾辞王事乎!”这话是说,提拔了你,职责之一就是干这个,哪有光享受待遇而不值夜班的道理?
不知道是不是有岑参之类的教训在先,宋朝“馆阁每夜轮校官一人直宿,如有故不宿则虚其夜,谓之‘豁宿’”。沈括《梦溪笔谈》载:“故事,豁宿不得过四,至第五日即须入宿。”豁宿的理由,往往就是拿生病说事,像岑参那样。但时人脑袋一根筋,“例于宿历名位下书‘腹肚不安,免宿’”,只有闹肚子这一个借口。所以馆阁的值班日志,被称为“害肚历”。南宋陈鹄在《西塘集耆旧续闻》中接过沈括的话头说道,时太学诸生“请假出宿”——倒不是值夜班,“前廊置一簿”,也要填写理由,他的理由是“感风”,且美滋滋地以为“害肚历”与“感风簿”堪称绝对。有人认为,陈鹄这样写,是因为与他同时期有个史称“永嘉医派”的中医学派,其创始人陈无择写了一部医书《三因方》,将复杂的疾病按照病源分为内因、外因和不内外因三种:外因称“六淫”,即风、寒、暑、湿、燥、火;内因称“七情”,即喜、怒、忧、思、悲、恐、惊;不内外因指虎、狼、毒虫等意外疾病。陈鹄借用了外因之首的“风”,并且扩大了“感风”的外延,因为在唐朝,“感风”还是指“中风”,《新唐书·李德裕传》云“帝暴感风,害语言”,就是说唐文宗李昂中风了。有趣的是,清代学者俞樾再接过了陈鹄的话头,他在《茶香室丛钞》一书中说:“按今制官员请假,辄以感冒为辞,当即宋时‘感风簿’之遗意。”感风,最后衍生出了今天常说的感冒。
大家找生病的理由不值夜班,因为值夜班不是个好滋味。我在1980年冬天当工厂门卫的时候,每天夜班不过3小时,却觉得漫长得很,轮到值守围墙边的岗楼,独守火炉,一秒一秒地计算时间,与白居易《同钱(徽)员外禁中夜直》诗的意境很相近:“宫漏三声知半夜,好风凉月满松筠。此时闲坐寂无语,药树影中唯两人。”区别只在于他那里是宫中、两人,我这里是旷野、独自而已。另有子兰《夜直》诗云:“大内隔重墙,多闻乐未央。灯明宫树色,茶煮禁泉香。”人家那里热闹,自己这里寂寞,只有品茗打发时光。《枢垣记略》里有不少清朝大臣值夜班的诗,如汪由敦的《春晓入直》、赵翼的《军机夜直》、王昶的《直庐晓坐》、《常山峪晚直》、冯培的《晚直》等等。岗位虽然重要,值夜班也很无聊,冯培的《直次无事戏作》道得分明:“直庐阒静似茅庵,坐卧何殊弥勒龛。帘影欲摇云满屋,鸟声疑对客清谈。”唐人李肇早就说过:“学士下直出门,相谑谓之小三昧;出银台乘马,谓之大三昧。”三昧,佛家用语,“言其去缠缚而自在也”。把下了夜班回家,比作笼鸟放飞了。《枢垣记略》还说,乾隆末年,阿桂与和珅“不相能”。阿桂年纪大、资格老,领班军机大臣时,耻与和珅同列,这种情况下“凡朝夕同直军机”就很尴尬。阿桂“必离立十数步外”,和珅则“故就公语”,试图借此改善关系,但“公亦泛答之,然未尝移立一步”,完全公事公办。
《清稗类钞》又讲到,慈禧晚上睡觉,都要有百把人值夜班,各有分工。“两首领太监侍坐床前,名曰押风;小太监百余人,侍立回廊,名曰坐更,天明始散。并有宫女为之捶腿,至睡熟乃已”。当慈禧“离床盥漱”,内监把窗帘拉开,还要有人在窗外大声呼曰:“老佛爷醒了!”于是,“内监辈乃鱼贯入寝宫,趋跄伺候”。这种生活看似奢侈,倒也不是慈禧的发明,《辽史·百官志》里就有“宿直司”机构,职责是“掌轮值官员宿直之事”,并特别强调:“皇太后宫有宿直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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