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一时大热。被食品安全弄成惊弓之鸟的国人,拾回了自己的国度尚有美食的记忆,进而咀嚼那些“家乡的味道”、“小时候的味道”。上溯一下,这种记忆实际上可以及古。孔夫子即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名言,达到这个不低的要求,肯定算得上美食了。据杨伯峻先生统计,《论语》中“食”字出现过41次,其中30次是当“吃”来讲的,“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看他老人家讲究的,切出来的东西刀工不好他都不吃。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美食,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文化圈”中的美食记忆。西晋的张翰,先是千里迢迢跑到洛阳在齐王冏手下当差,后来,“因见秋风起”,想起家乡吴中的菰菜、莼羹、鲈鱼脍,感慨道:“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然后便“命驾而归”,立马回家,官都不当了。当然,张翰的抽身而退,非为单纯地惦记美食,“以明防前,以智虑后”的成分不容忽略,没有多久,司马冏不是就兵败被杀了吗?这是《晋书·张翰传》里的记载。同书《陆机传》里,陆机和弟弟陆云刚到洛阳的时候拜访侍中王济,王济指着羊酪问陆机,你们家乡什么东西比得了这个?陆机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羊酪自然是王济眼里的美食,陆机亦以美食答之。千里,指千里湖,那里莼菜做的汤味道鲜美;后半句有争议了,有的说是莼羹不必用盐豉做调味品都好吃,但我认同宋人曾三异的说法:“盖‘末’字误书为‘未’。‘末下’,地名;‘千里’,亦地名。此二处产此二物耳。”《陆机传》在那问答之后,有“时人称为名对”一句,正表明了上下的对仗属性,虽然不知道“末下”究竟在哪里。不管怎样,莼羹是借此出了大名,东坡诗曰:“若问三吴胜事,不惟千里莼羹。”后人更以“千里莼羹”为成语,泛指有地方风味的土特产。
张翰因美食而弃官,南朝刘宋时的毛修之则因擅长烹制美食而得官。本来“修之有大志,颇读史籍”,通过正常的途径当上了官,但在刘裕这边的时候打了败仗,给北魏俘虏了,修之这时露了一手,“尝为羊羹,以荐虏尚书,尚书以为绝味,献之于(拓跋)焘;焘大喜,以修之为太官令”,此后“尚书、光禄大夫、南郡公”等等都纷至沓来。不仅如此,毛修之“在虏中,多蓄妻妾,男女甚多”。凭借一道拿手好菜而因祸得福、而优哉游哉到这种程度,恐怕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
钱锺书先生评价昭明太子《七契》,“谋篇陈陈相因,琢句亦无警出”,但美食那节值得一赞,尤“瑶俎即已丽奇,雕盘复为美玩”,说食而兼说食器相得益彰,美食与美器往往缺一不可。《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宋江和戴宗、李逵在琵琶亭上喝酒,“有十数副座头,戴宗便拣一副干净座头”。宋江喝多了,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吃,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而汤端上来后,宋江说:“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这是说那汤不行,因此宋江“再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酒保说实话了:“不敢瞒院长说,这鱼端的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这个鱼牙主人,就是浪里白跳张顺,倘生在今天的广东,无疑该属于“三打”对象,明摆着是“欺行霸市”。关于美食与美器的关系,钱先生归纳了三种:一种是“美器无补于恶食”,比方曹植诗“金樽玉杯,不能使薄酒更厚”,酒不行,什么盛都一样;再一种是“恶器无损于美食”,比方杜甫诗“莫笑农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酒好,瓦盆装来喝也好。而李白的《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则更进一解,“苟有心事,口福眼福胥成乌有,美食美器唐捐虚设而已”,在当下,谈论美器更是奢侈之事了。
有人评论,看《舌尖上的中国》,觉得各种美食各种美好;而看新闻,觉得各种食品各种剧毒。如果我们抛弃荒谬的“媒体抹黑”论,多少会正视这一现实。现如今,盛在碗里的东西让人放心,大约已经可称为美食了。孔夫子那时,“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现在肯定行不通,原材料即便变味乃至腐烂,商家或商贩不会告诉你,并且他有种种无良之方进行“消解”,让你蒙在鼓里。夫子又有一句“沽酒市脯,不食”,这是说从市上买来的肉干和酒,他不吃。杨伯峻先生说:“孔子为大夫,家中自当有醸酒,但必谓一生从不沽酒市脯,则商贾之以此为业者,人皆嫌其不洁,无人敢买,宁有此理?”看起来,孔夫子涉及的倒还不是食品安全问题。
2012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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