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大白天开会,台上的大领导正襟危坐,台下的各级小领导或纯粹听众进入黑甜乡的事情,如今早已算不上新闻,算得上的是对“场面”的处理,尤其那些干得绝的。比方江苏有个县召开一个约800人参加的工作会议,会场上例牌“东倒西歪”,台上端坐的县委书记不动声色,悄悄安排电视台记者用摄像机将各式睡姿一一拍下,并当场播放。够绝的吧?
大白天睡觉,文雅一点儿说叫昼寝。《清稗类钞》云,武训乞讨兴建义学,自始至终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开学那天,武训“先向塾师叩头,次遍拜诸生童”;摆下宴席,“请邑绅陪塾师饮,自立门外,屏息以俟宴罢,而啜其余沥,自以乞人不敢与塾师抗也”。开学之后也是这样,不是剪完彩就大功告成了,还时常跑来看看,“一日,见塾师昼寝,长跪床前,久之,塾师醒,见而惊起”,感动得一塌糊涂,“自是不昼寝”。因为这招很灵,武训以后动辄便祭出跪字诀,“或遇学生嬉戏,亦向之长跪,学生遂相戒不敢出位”。
昼寝最有名的,众所周知是孔子的弟子宰予,因为孔子的名言:“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今天我们对那句名言的“共识”,大抵采纳了前人所言的“宰予惰学而昼眠”,夫子用“烂木与粪墙之不可施功也”来比喻,而“名工巧匠,所雕刻唯在好木,则其器乃成”,就你那个样子我就懒得教你。康有为因而认为:“昼寝小过,而圣人深责如此,可见圣门教规之严。”然千百年来,对这么简单一句话的阐释其实五花八门。比方有一种说法,认为昼寝是“昼寝于寝室”的略称,“古者君子不昼居于内,昼居于内,问其疾可也”,那是表示生病了;宰予无疾而昼寝,所以夫子很生气。还有一种说法,“昼”字其实是“画”,繁体——晝和畵——两个字差不多。但同样是这种认定,理解也不一。有人说:“宰予画限其功,以冀休息,故夫子责之。”当代吴小如先生认为:“画寝,就是把寝室进行装修,这在古代被认作奢华浪费,所以孔子对此作了批评。”木和墙都是构筑房屋的载体,“如果是‘朽木’和‘粪土之墙’,则外表装修得再漂亮也不中用”。这种阐释就与大白天睡觉全然无关了。当然,也有人对宰予昼寝事件本身即愤愤不平:“宰予四科十哲,安得有昼寝之责乎?”忝列最优秀的十名学生之一,白天会大睡觉、会被责,别扯淡了,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没那么绝对却又小心翼翼承认的,则认为“宰予见时后学之徒将有懈废之心生,故假昼寝以发夫子切磋之教,所谓互为影响者也”。这是说宰予昼寝不假,那是牺牲自己,当个“坏”样板让夫子切入发挥,以教育后学。
不要说今天理解昼寝就是睡大觉了,至少在南北朝的时候已然。《南史·颜延之传》:“(何)尚之为侍中在直,(颜)延之以酒醉诣焉。尚之望见,便佯眠。延之发帘熟视,曰:‘朽木难雕。’”这里显然就是运用上面的典故了。何尚之和颜延之相互之间很喜欢开玩笑。两个人个子都生得矮小,长得可能也有点儿特别,“尚之常谓延之为猨(同“猿”),延之目尚之为猴”。有一天两人“同游太子西池”,延之问路人,我们两个谁长得像猴?路人指了指尚之,说他像。然延之喜笑未已,路人又说:“彼似猴耳,君乃真猴。”这回是开玩笑,但“朽木难雕”之时,颜延之却是一本正经的。
后人笔下的昼寝,更没有歧义了,正是睡觉,睡午觉。据说,这是中国人的特有习惯,除了雅典和耶路撒冷等地的部分老人,西方人很少有午睡的习惯。为什么呢?又有人考证了,这是因为我们的食谱里,优质蛋白和脂肪摄入过少,而碳水化合物摄人过多,从而造成餐后反应性低血糖,乏力犯困。专家是这么说的,信不信由听者自己决定吧。如果我们中国人饮食存在缺陷的话,那么从古代就开始了。白居易有诗就叫《昼寝》:“坐整白单衣,起穿黄草屦。朝餐盥漱毕,徐下阶前步。暑风微变候,昼刻渐加数。院静地阴阴,鸟鸣新叶树。独行还独卧,夏景殊未暮。不作午时眠,日长安可度?”韦应物也说过:“已谓心苦伤,如何日方永。无人不昼寝,独坐山中静。”韩偓的《深院》,更睡出了一幅斑斓图景:“鹅儿唼喋栀黄嘴,凤子轻盈腻粉腰。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栀黄”、“腻粉”、又“红”又“碧”,色彩何其缤纷。晏殊《踏莎行》词的后半阕——“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以及僧有规诗——“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已无多”,都可以直接续上韩诗了。饮食问题吗?宋人周密大概不同意:“余习懒成癖,每遇暑昼,必须偃息。”
《鸡肋编》云:“赵叔问为天官侍郎,肥而喜睡,又厌宾客。在省、还家,常挂歇息牌于门首”,所以大家都叫他“三觉侍郎”,谓朝回、饭后、归第,就是睡觉。其实不少人在开会时,即便没有睡觉也是无精打采,概与会议的乏味与否密切相关,这一点倒不见有哪个怒声呵斥睡觉的人来检讨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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