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历史上,无论在中国还是外国,都有很多吝啬鬼。吝啬鬼的典型特征是,过分爱惜自己的财物,当用而不用,与俗话的“忒抠门儿了”庶几同义。
我们的正史中,曹操的堂弟曹洪、“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等等,都是吝啬鬼。王戎的吝啬众所周知,家里其实挺有钱的,“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但侄子结婚,只送了件单衣,完婚后还要了回来;出嫁的女儿借了他点钱,还慢了他都不高兴。至于曹洪,《三国志》只说了句“洪家富而性吝啬”以及“文帝少时假求不称,常恨之”,然据裴松之所引《魏略》,能窥其富及吝的大概。东汉的时候征收家庭资产税,曹操为司空,“以己率下,每岁发调,使本县平赀”。谯令以操、洪两家赀财等同来收,曹操说:“我家赀那得如子廉(洪字)耶!”至于后一件事,《魏略》说是曹丕“尝从洪贷绢百匹,洪不称意”,这个数目当然不算小,但对曹洪显然不算多。因为这个梁子,后来曹丕找个“舍客犯法”的茬,差点把曹洪处死。
文学作品中的吝啬鬼形象更多了,元杂剧中就有不少,以余目之所及,尤无名氏《崔府君断冤案债主》中的张乞僧、郑廷玉《看钱奴买冤家债主》中的贾仁最为典型,读之喷饭不已。
先看《崔府君断冤案债主》。张善友有两个儿子,老大叫乞僧,老二叫福僧。乞僧病了,很严重,“觑天远,入地近,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怎么病的呢?他有一番自道,有天在自家的当铺门前,看见个卖烧羊肉的走过,“我见了这香喷喷的羊肉,待想一块儿吃,我问他多少钞一斤,他道两贯钞一斤。我可怎生舍的那两贯钞买吃?我去那羊肉上将两只手捏了两把,我推嫌羊瘦,不曾买去了。我却袖那两手肥油,到家里盛将饭来,我就那一只手上油舔几口,吃了一碗饭。我一顿吃了五碗饭,吃得饱饱儿了,我便瞌睡去。留着一只手上油,待吃晌午饭。不想我睡着了,漏着这只手,却走将一个狗来,把我这只手上油都吮干净了。则那一口气,就气成我这病”。然后,乞僧就这样气死了。更绝的是,福僧与狐朋狗友吊唁时顺手牵走了两个杯子,乞僧又活了,他爸爸说:“孩儿,你不死了来?”他说:“被那两个光棍抢了我台盏去,我死也怎么舍得?”
这个故事在郑廷玉杂剧《看钱奴买冤家债主》中也出现了,不同的是,主人公换成了贾仁,烧羊肉换成了烧鸭儿,吃了四碗饭,咂了四个指头,其余的情节如出一辙。有人认为《崔府君》那出亦出自郑氏,然明人臧晋叔所编之《元曲选》与今人王季思主编之《全元戏曲》均未采纳,且《看钱奴》于臧书中亦无作者。苟确同出自郑氏,可见其对这个套路何其青睐有加;苟不是,似可推断这个故事如水浒故事般先已广泛传播于民间,斯时整理定型了就是。
但贾仁后面的故事更精彩绝伦。“我往常间一文不使,半文不用。我今病重,左右是个死人了,我可也破一破悭,使些钱”。终于下了决心,却是“我儿,我想豆腐吃哩”。儿子赶忙问买几百钱的,贾仁答买一个钱的。儿子说:“一个钱只买得半块豆腐,把与那个吃?”一番讨价还价,贾仁让步,买十文钱的。因为卖豆腐的还欠他家五文钱,又因为儿子这回给足了十文,贾仁又不高兴了。儿子说欠着的五文改日再讨,贾仁则要他“问他姓甚么?左邻是谁?右邻是谁?”儿子不解,贾仁答:“他假使搬的走了,我这五文钱问谁讨?”接下来的事情更有趣,贾仁问儿子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儿子说:“若父亲有些好歹呵,你孩儿买一个好杉木棺材与父亲。”不想当下被贾仁断然否决,他说“不要买,杉木价高,我左右是死的人,晓的甚么杉木、柳木!我后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尽好发送了!”儿子说那喂马槽太短,“你偌大一个身子,装不下”。贾仁想了想:“要我这身子短,可也容易。使斧子来把我这身子拦腰剁做两段,折叠着,可不装下也!”饶是这样,他还嘱咐儿子,“那时节不要咱家的斧子,借别人家的斧子剁”,因为“我的骨头硬,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又得几文钱钢!”
贾仁这个诞生于十三到十四世纪之间的吝啬鬼形象,足令后世国产的严贡生(十八世纪),以及国外的那“四大”——十六世纪的夏洛克(《威尼斯商人》)、十七世纪的阿巴贡(《悭吝人》)、十九世纪泼留希金(《死魂灵》)和葛朗台(《欧也妮·葛朗台》)——相形见拙,尽管这些文学作品里的人物才鼎鼎大名。可惜贾仁被“埋没”了。吝啬鬼是这样的备受挖苦和嘲讽,但在美国学者史蒂文·兰兹伯格的《性越多越安全:颠覆传统的反常经济学》书中,吝啬鬼的形象也果然得到了颠覆:“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吝啬鬼更加慷慨大度了,他们本可以选择恣意挥霍资源,但他们却没有这样做。吝啬和慈善之间的唯一区别就在于,慈善家所恩及的人们相对较少,而吝啬鬼却泽被四方。”(引文据蒋旭峰译本)有趣,这可不是正话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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