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西游记》第九十八回云,唐僧师徒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到了西天,不料如来佛虽然已经承诺给他们真经了,手下的阿傩、伽叶却向他们索取“人事”。这个人事,当然并非官员的升降任免那个人事,而是指赠送的礼品。许观《东斋记事》云:“今人以物相遗,谓之人事。”阿傩、伽叶一听没有,就把真经调换成“白纸本子”,害得唐僧师徒只好折返回去,到底把来时唐太宗御赐的紫金钵盂“双手奉上”了事。
这虽说是一个神话故事,然而比照现实生活,谁也不会觉得突兀。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之中,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就是说绝对不能小觑胥吏的能量。有一句老话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求”,胥吏有时就相当于“小鬼”。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王安石还没当大官的时候,打算编一本唐诗选之类的书,他发现同僚宋次道家藏有不少唐人诗集,乃“尽即其本择善者”,然后夹个标签,“令吏抄之”。岂知抄书的胥吏“厌书字多,辄移荆公所取长诗签置所不取小诗上”,把长的硬给改成短的,反正篇数够了;偏偏安石编书的责任心又不够强,选完了拉倒,“不复更视”,所以这本名曰《唐百家诗选》的书一面世,人们便评价说“唐人众诗集经荆公去取皆废”;还有人认为该书与其说是王安石的选本,还不如说是胥吏的选本。
胥吏不过是个小吏,办事的,本来没什么权限,但他们因为是政令的执行者,倘如安石之类交待完了了事,不免给胥吏们钻了空子,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种种外人看来不可能的任务。偷工减料,放在安石这件事上是一种偷懒的行为,一旦手里有了权,就可能干出一点“名堂”了。阿傩、伽叶那两个家伙还是神仙呢,不是也不能免“俗”吗?
岳珂《桯史》的一则记载,更足以让人领略胥吏的能量大小。宋孝宗淳熙年间,广东增城平盗,虽然弓级陈某带人下的手,但负责治安的增城尉张某也理应分享荣誉。但张某因为别的事和县令闹过别扭,上报的功劳簿里便抹去了他这一笔。张尉四下托关系,人家都说“视县辞而已”,非得改动原始材料不可。等到任满回京,张尉灰溜溜的,因为毫无政绩,连继续当官都成了泡影。偏巧这件事给一个部胥知道了,先是听得“色动”,再琢磨了两天,来找张尉说:我不跟你打什么赌,反正我能让你有官当,“君能信我,事且立办”。张尉怕遇上骗子,没答应。第二天部胥又来了,说你不相信不要紧,我可以先不拿钱——这种事当然要由钱来交易,事成了再给。二人讨价还价了“竟日”,以千缗成交。这一过就是两个月,正当张尉“深咎轻信”之际,半夜三更的时候部胥来了,“喜见眉睫”,果然,张尉“名登于进卷矣”。这回真的轮到张尉吓了一跳,初始他还以为是部胥伪造的文书,后来上上下下验证遍了,绝对地如假包换。原来部胥的手脚做得很简单,把原始材料“增城县尉司弓级陈某,获盗若干”中的“司”字左边添上一竖,改成了“同”。当然这一改,必要做到“笔势浓纤无少异”,让人看不出破绽。
部胥就这么小小地一动,足足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不要说县令公正与否,胥吏能够随意增损既成的文书,其能量由不得欲走旁门左道的人不去信服、不去跃跃欲试。因此,这也提醒世人,反腐败还不能仅仅盯住“上头”。
2003年4月4日
选自拙著《意外或偶然》,商务印书馆200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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