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怀抱里
——读《意外或偶然——报人读史札记》
滕朝阳
悠久的中国历史,早已化为浩如烟海的典籍文物,除了供大多数人凭吊观赏,以及为极少数研究者提供饭碗,仿佛与当世并无更大关联。因此二者,我对不惮披阅、寂寥之苦,熟稔中国历史而又懂历史"无用之用"的人,向来怀有敬服之情。田东江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东江先生积十余年之功,徜徉于史海,又勤于笔耕,长于深思,所以,其读史札记《意外或偶然》(商务印书馆,2006年3月)的出版,绝非"意外或偶然"。事实上,这本读史札记是其"野史新说"与"今古齐观"两个个人专栏文章的集结。在我看来,这两个专栏的命名及其实践,除了展示了取材侧重的相异、表达方式的不同,更揭示了活用历史的两种路径。"野史新说"由古而今,说的是古人古事,于今则不落半点笔墨,却使人觉得仿佛是在说身边的人和事,所以蕴藉。"今古齐观"则由今而古,直接从当下入手而溯及既往,使人觉得新近的人和事仿佛皆有所本,所以淋漓。由古而今者,或能见出历史跨越时空之穿透力;由今而古者,或能见出现实生成土壤之厚重感。而其共同旨趣,则在于活用历史而有益于当世。
司马迁欲"通古今之变",其志可谓高远。而在我看来,欲"通古今之变"者,似应先通古今之"不变"或"难变"。不通"不变"或"难变",便难觅"变"之道,便难免幼稚病和迷失感。胸中激荡历史风云之人,总不免悲观大于乐观;其悲观之来由,在于历史与现实常有惊人之相似,甚或有简单之重复,仿佛千百年间,人自身与社会某些重要方面的发展陷入了停滞。这相似、这重复、这停滞,均是古今"不变"或"难变"的表征。"野史新说"之新,在一定程度上当是"说"者时代背景之"新";"今古齐观"之"齐",则显然有异代不同时而有同弊同病之痛。"不可不问,不可深问",是古代官场处理问题的惯用逻辑(《"不可不问,不可深问"》),今天声称"彻查"、"一查到底"者,落空者又有几何?"求直言"者之虚伪性早已揭穿(《"言路虽开犹未开"》),今天"进直言"而得实祸者又有几何?用美色搞定钦点"伺察"使者的传说早已有之(《文彦博的逸事》),今天经"严格考察"而"带病提拔"者又有几何?诸如此类。读此类文章,观此种情景,不免使人悲观,然而,出路也许就在这悲观中的反思。
欲知古今之变或不变、难变,要在一个"通"字。若不"通",则虽砭锢弊而无有类型,无有类型则共性难觅而有孤证之虑。就某一古人古事便发一大通议论的文字,时下并不少见。欲得"通",须胸中无碍,涉猎广泛且能触类旁通,做有心之人。若无一个有心的"我",通"六经"又有何用?两脚书橱而已。读《意外或偶然》,只觉主旨显豁而史料纷呈,正的、野的,相类的、相左的,作者穿针引线,尽皆"为我所用"而无违碍。而于选材立意间,可见出作者这一个"我";于史料解读间,更可见出作者这一个"我"。《"居官以正己为先"》、《前苏联·故明》、《天×星》、《之乎者也》、《赵大鲸的"劾贪"态度》等诸多篇什,均能见出作者的志趣、识见和发明,而于当世多所讥弹劝谕。
与浩繁的史料相比,与宏阔的现实相比,《意外或偶然》的发现,未必是一个很大的成果。作者似有萃取古人古事的偏好,尤对古代官场之人事饶有兴味,而少取宏大叙事之题材,或以为与今人今事对接较为便当,也更易于读者发生联想。而事实上,在此之外,那些更有硬度、更有质感、更蕴涵支配力量(包括经济的、法律的,制度变迁的、社会建设的)历史素材,同样于当世有所殷鉴。因此,《意外或偶然》的意义,不仅在于其曾经产生的影响和至今仍有的余响,更在于其打通历史与现实的方法价值和实践价值。
我们都生活在历史的怀抱中,只因历史的久远,而使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对这怀抱有陌生之感,甚至因感觉不到这怀抱的存在而忽略这怀抱的价值。历史的怀抱是一种无法规避的、巨大的客观存在,所不同者,在有人能有历史自觉,从而回到历史,从中寻找应对现实、开辟未来的资源和智慧;而有人则于历史茫然无所知,则既不能知其所来,更遑论知其所往。在这个意义上,希望田东江先生能以更开阔的视野,游弋于历史与现实之间;更希望有更多的人,在眼睛"向外"的同时,从本国历史传统这一块巨大的本土资源中获得更多的思想启发,汲取更多的精神养料。
200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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