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年轻时看过巴尔扎克说的话，大意是我在年轻时渴慕声誉，当我获得这一切时，已经两鬓斑白了。当时记忆深刻，现在想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巴氏这么说话的。我更加不能。到我这样的年纪，也算一直在奋斗中，却没有什么声誉可以炫耀。

    年轻时的理想是做一个作家，这一理想是从幼年，应该是读小学五年纪开始发萌的。算起来，已经差不多半个世纪过去了，更要命的是，我这个理想还横跨了两个世纪。当时无比狂热地追求着，不是不努力，不是不忠贞，只是天份不够，这个梦想无比残酷地破灭了。是从什么时候破灭的，好像是人在中年时吧。破灭的根据是什么呢？估计再也没有按计划来写作了，或者一旦时间因为忙碌，或者有意忙碌，在别一种忙碌中，把写作这事儿忘记了。

    现在也写写，写什么呢？周围的人和事，看起来有所触动，看起来比较亲切，看起来有所感，看起来不怎么样，嘿嘿，就写一写。写起来，没有压力，没有负担，不会敷衍成章，也不会为了某种目的，说些违心的话。写起来，无比自在，写作也不讲什么技巧，自由自在地写来，随心所欲写来，蛮舒服地说。

对于我的写作，应该是放下了。不像我的同学黑哥，勤奋地米国独立也要写篇文，七七事变也要弄出几行字，一副永远以天下为己任之态。

   放下了，是一种境界。这是我要表述的意思。

   放下了，就是放得下；放下了，就是一种境界。年轻时，谈恋爱，结婚，生女。有些年长者，他们多称过来人，就笑说，你们这些小夫妻呢，是做夫妻；我们这些老夫妻呢，是过日子列。不太懂，现在想到这话儿，才懂了。懂了，只好对更年轻的人说去。你们是做夫妻，我们是过日子列。

    过日子，有各种过法，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两口子是过日子列。过日子，就是一种自然，自在，没有做作，没有粉饰，没有不妥，顺其自然的那种，顺水推舟的那种。

   不知怎么想到我的祖父，我现在也常会想念他。我的幼年，就伴着祖父母过的。祖父母，与我们分开过活。祖母的最大特点就是喜欢骂祖父，她就是把骂当歌唱一般，有韵味，有节奏，有高低。见祖父到了要吃饭的时节没回，她老人家便站在村头，叫骂开了：“你这点老不死的，咔血块子，老短阳寿的，发瘟的，老东西，回来通喉笋子（意谓吃饭）的罗！”叫声回家吃饭，她老人家居然要加这么定语。我们听得习惯了，从来不以为不正常。如果有一天祖母不骂了，我们反倒认为不正常了，估计是她老人家病了。去一瞧，果不其然了。祖父十分习惯祖母的叫骂，他从不回嘴，也不哼声，面无表情，或者说像阵耳旁风一样，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祖母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捡祖父的过。就是说，祖父年轻的时候，是个挨千刀杀的，是只白眼狼，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她洗了衣服，晒到太阳下，老不死的，硬要去隔太阳一照，看衣服洗干净吗，如果没有洗干净就拳头落到身上。“爹爹还会打人？”我实在无法想像脾气好到这种地步的人还会举拳头。祖母解释道，老东西老不死的，是老掉了脾气。老人家还说他乱搞婆娘，这个怎么乱搞。祖母听了我的发问，很不耐烦地说：“不晓得，就记心里，长大了再说。”我只好问祖父，祖父捋了捋胡须，解释道：“就是和别个婆娘困觉。”困个觉也值得一说一骂，我实在不明白。祖父也告诉说，你长大了就晓得了。

    如果说我祖父脾气好，我的家家爹爹（外公）就不方便用脾气两字来说了。他一辈子吃斋，信佛。他老人家完全一副阿弥陀佛的样子。外婆是什么脾气，她的脾气来了，就像是电闪雷鸣一般。她老人家从来不干我祖母那唱歌似地叫骂事儿，那个太小儿科了。她老人家，怎么干，又跳又蹦，落脚处必留一个跳坑。双手打脸，有时脸肿半月不退。叫骂哭嚎，可以让全村的人听见。这样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她老人家可以在阴雨天里就地打滚，打它个十八翻，其结果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泥神菩萨。这也让大家习惯了，下一次怎么办，她就跳河，上吊，拿刀杀人或者自杀。村里的人说，兰婆婆的疯病来了，死门板也拦不住。这时的外公，能逃就逃，能躲就躲，反正不照面。外婆就满村去找，满村去叫骂。找不到，就寻死。找到外公了，外公肯定是皮青脸肿。不管外婆疯气怎么发，我们照样吃饭，照样睡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大家已经接受了，习惯了。外婆见她老人家脾气发得没人理没人睬，跑过来掀翻桌子，我们一见，端起饭就跑。跑得一路嘻嘻哈哈的。

    这种过法，现在我也搞不清楚，怎么过。外公就这么过着，过得有滋有味的。外公肯定不会想到放下了，是一种境界，但认为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李敖有一次随电影导演李安回家，见李安夫人迎上来，把李安安顿在躺椅上坐好，递上毛巾，送上茶杯。然后出口相骂，骂半小时不止。李敖先生复述这件事时，他一边嘻嘻哈哈，一边分析说，给毛巾和茶杯是尽妻本份，尽了本份就发气了。

   还有一个经典故事，可以把伟人和平凡人之间对等扯平起来。苏格拉底，西方的圣人，他老人家有一次在楼前讲课，其妻在楼上叫骂，见没有回声。她当头一盆洗脚水，把苏氏和学生淋成一只落汤鸡。苏氏不以为意，淡淡地说：“刚才电闪雷鸣，现在就倾盆大雨了。”

   放下了，就是放得下。但又有几人做得好呢？比如像我，每天几件事情交叉做来，又苦又累，搞得身体成亚健康状况，何故，希望搭一个平台，领导一个团队，故奋不顾身也。有位领导，没有退休之时，他老人家多次发誓赌咒，退了休一天也不会见单位大门。真退了休，他老人家尽各种之手段，找各种之人事，能赖一天就赖一天。我有一弟兄，他兄长从局长位置上退休，他分析说，心理失衡严重。要用车，新局长给他一辆富康车，大发脾气。其弟说要回去安慰一下老兄。这不是可以安慰的，须自己调整。

   人生就是一种修炼，修为越高之人，就是越能放得起之人。世上之人，从伟人到凡人几乎没有几位可以做到放得起。

    还是回到我说的婚姻。我有位老领导，是位作家。已经快大寿七十了。他老人家性情古板，从不主动搭理人。有次要找资料见我居所，其味难消半日。他的老妻，原也是一大学老师，居然把他的手机收缴了。有许多条短信，是与人的一种暖昧言辞。老妻还说，他每周外出一次，必留三天，她查他的抽屉，发现每周用一版伟哥，一版伟哥6颗，他只用3颗，另外留下3颗。她老妻感叹，一颗伟哥管72小时，他一周用3颗。说得头头是道，分析得句句是理。妻发誓说，她在有生之年，必定去揭穿他伪君子的面目。我实在忍无可忍不用再忍了，大叫一声说，那些他老妻以为的调情短信，在我看来是一种臆语罢了。而伟哥之证剧，一颗72小时，就会要了这个老男人的命，每周还3颗不止。他不死了几百次才怪吧。举了许多例子，这么说，也许老男人们还放得下，女人是断断放不下的。

    我常走东湖，多年前见到一个老头子，他走时永远高唱文 革时代的歌曲，不外乎“咱们工人有力量”，“干干干！我们要大干！！！”，老太婆一声不响地紧随其后。我常见常羡慕。复走东湖时，再也见不到这一对老夫妻了，怕是一个成亡人，另一位再也不愿见景生情了。现在倒是见到一对步入老年的夫妻，每天都是穿着情侣运动衣同走东湖，我多少有点怪异，于他们之间，怕也是一种浪漫吧。

   上次被邀一聚，席间多熟人。有一位与我同龄的先生。第三次离婚，又与一位大一的美女同居。他把小美女带来，小美女带一只美丽的小狗。席间，大家一同祝福他，也是多打趣他。席后，书法报的老总问我观感。我回答说，看到就很累，想想也更累。他说，你老啦。我说，人生一段有一段的光景，一段有一段的活法吧。这位诗人出生的老总点点头说，活着，还是不要太有新意吧。

    现在每天早晚两走东湖。盛夏酷暑，人渐多了。我如入无人之境。偶猛一回头，恍惚有老妻随后，不言不语，只是紧随而已。我暗想，如若成真，怎又不是一种美呢？

                                                           2012年7月22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