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不产花生，在我幼年，花生对我们来说是稀罕物。

     花生给我最初的记忆，颇具冲击性。那次记忆，应该是我初次接触花生。我随父亲到离我们故乡几十里的地方做客。当主人拿出一盘长得小小的、两头有些尖的、炒得油黑发亮的豆子端上桌时，我以为它不过是一种豆子。伸出筷子夹来几粒，丢进嘴里。以为它会发出很碎的“格崩”声，那知只用牙轻轻地嚼一下，它便碎了。我惊呆了，尝不出什么滋味，便把花生碟搬过来，大嚼一顿。

     第一次尝花生米，幼年的嗅觉灵敏而又饥荒。可以这样形容，油嘴滑舌，满口留香。

 

     当花生成为我们春节的零食时，我已经到了羞于偷食的年龄了。

     所谓偷食，我们出生于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家且贫。如果家里有点可以尝鲜的食品，有点稀罕的吃食，大人们往往会藏得紧紧的。但房子太小，可藏之处不多，终于逃不脱我们弟妹那双双贼手。用大人的话说，就是钻天打洞也要翻出来的。某年，我父亲在一个叫虾集的小镇工作，我代表母亲去看他。每次父亲会让我带点东西回家。那次他给了我一包黑沙糖。十几里路，我总是忍不住，用脏指头掏一点丢进嘴里尝一点，就那么尝一点。到家时，那斤糖残剩下包糖的纸片了。因为不好向母亲交待，或者害怕等着一顿好打，便嚎啕大哭起来。母亲问其详，我谎称走到一个叫邓山村子时，遇到了一个疯子，抢了我的糖，人还挨了打。谎扯的不错，逃过一劫。

 

     幼年时，父亲在我眼里是无所不能的英雄。过年时，如果别人家没有稀物，我们家肯定会有点不同于别家的食品；就拿花生来说，如果别人家有带壳的花生，我们家肯定多是带子儿的。

    我记得某年春节将近，我父亲带我去小镇的棉花站（用于收购农民棉花的仓库）。我知道棉花站的主任和我父亲相熟。父亲有一张春节物质供应票，好像可以供应5斤带壳的花生，我随父亲拿了一个竹篮去购点花生。父亲路上叮嘱我：“如果去撮花生时，你就尽管撮，有我在哩。”我记住了他的话。

    当我们来到棉花仓库时，主任亲自打开了仓库。眼一见，仓库里堆得像山包一样的花生壳。我惊呆了，眼前的情景，是我无法想像的。见我发呆，父亲推了我一把，我才清醒过来。忙扑过去，狠狠地撮了一篮子。棉花站的主任见状，似乎不好劝阻，又感到违反了纪律，为难地看着我父亲：“这，我可不好交待。”他摆出一副苦笑状。我父亲忙斥责我：“你这个东西，怎么这么贪心？”我不高兴了，忙回敬父亲：“是您让我多撮的呀。”父亲尴尬地连摸香烟，露出了他生涩的笑：“你看我想搞点小动作，我小子毛泽东思想学到了家，就揭发了我。”棉花站主任无可奈何地说：“哎呀，你这个老冯。”他辩说：“家里娃多呀，给点以权谋私。”记得那次，我们多撮了5斤带壳的花生。

     返回的路上，父亲没有指责我揭发他让我们父子合伙搞鬼的事情。

 

     又过了许多年。

     我已经成家立业。

     花生自然是不难买了，但独立自主的日子却是很难过的。我又有个坏毛病，喜欢请请朋友。感觉到花生是既能喝酒，又可以节省菜的食品。那段时间，特喜欢炒花生，花生炒得恰到火候。怎么说呢？如果炒花生，差一点火，它就是夹生的，夹生的花生会粘牙；如果过了呢，它就会呈现出黑黄色，到嘴后有微苦的味儿，多食一点，使味觉倍感不适。如果要炒得恰到好处，其实必须掌握锅下的火，听锅里花生开炸的声音，把握这两点，的确不易。但那时节，我即使不请客，也会炒一点花生，盛到瓶子里，成了我们家就稀饭的早餐。这样常炒常练，炒花生的水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有件好玩的事情，美食家告诫说，开吃前如果先食用花生，将会破坏食欲。我尽管不明白其中原理，但觉得这则告诫多少有些道理。现在，我发现花生成了满世界餐馆的味碟。

      前不久，我重对炒花生燃起了兴趣。

      因为一个人吃饭的日子实在无趣呀。我会让餐馆送几个小菜来，叫来朋友在家喝点我泡的酒。朋友们总会抗议，说这样麻烦，喜欢扯我去餐馆小酌；而我太多的出入餐馆，实在闻不得那味儿了。我只好告诉他们，我居一楼，室内少光线多阴暗，希望他们给我带点人气才好。

      也许是这样，我过去历练炒花生的记忆被激活了。我觉得应该炒点花生下酒吧。

      但，我第一个星期炒时，花生炒过了，糊了。

      第二个星期炒一锅，夹生的。

      第三个星期炒呢？尽管没有糊，却也不是熟的。我便回一次锅，那知花生彻底地炒糊了，根本就不好食用。

     等到第四个星期炒时，它夹生的更厉害了。我犹豫着，不知是该回锅，还是就着酒吃着这些夹生花生。看了一眼微波炉，新的点子冒了出来，何不用它把花生转一下。说干就干的，把夹生花生塞进微波炉，那知结果是从外到里全黑了。

 

     今天，我去菜市场。见到了花生摊点，看着这些口袋里装的花生，一个劲地发呆。

     其实，我们的生活往往会是像炒花生这个样子，如果失去一种度，你就可能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状态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