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苏门四学士

知音之交

   初唐诗人王勃在“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当着位高权重的众位宾客的面借《滕王阁序》直书胸臆：“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独爱风流高格调”，诗和文，传达一个人的才情和心声、理想和报负，对客观世界的理解和对主观世界的审视，当你抛出你的诗文之后，假如遇到一个（或几个）理解你的人，彼此间志趣相投、性情相合，很可能成为朋友。

   惺惺相惜，爱惜、怜惜，由欢乐心生慈悲心，由取到予，给予你我的怜爱，安抚自己的灵魂。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司马迁）

高山流水，子期是伯牙的唯一，他和他，除了欣赏还有爱，对世上唯一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朋友的爱，对世上唯一听懂自己音乐与自己内心默契相合的朋友的爱——“终身不复鼓琴”，予音乐家来说比死亡更痛苦，你死了我的精神随你去了——这样一种决绝的凭悼方式，“恨无知音赏”的解释实在太浅薄。

苏轼与苏门四学士

李白交友，游侠气质很浓，和现代武侠小说相似，仗剑游历天下结交天下朋友，和朋友相处多数如“惊鸿一瞥”，譬如“洛阳三月飞胡沙……来醉扶风豪士家”等。

唐中期后，社会相对安定，科举制度逐渐完善，儒家思想体系占国家政体主导地位，家国政治牢固，文人不需要如游侠似萍踪浪迹，求学应试，入仕参政，行行复止止，追求目标达到后安身立命，即使官场浮沉，也有相对固定的居留地，朋友交往可以维系较为长久。例如韩愈和柳宗元，例如白居易和刘禹锡，政坛盟友即文坛文友，相交时间长达半生。

中国文坛历史，朋友圈影响力最大的当数北宋苏轼。当时最著名的几位：秦观、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因为和苏轼走得太近，人称“苏门四学士”。

将朋友与派系门生区分开，欧阳修《朋党论》阐述得很清晰，此处不赘述。

苏轼一生过得很不安定，从出仕一直到老死，牵涉进王安石、司马光新旧两党党争脱身不得，一次又一次贬官降职，一次又一次颠沛流离，杭州、徐州、湖州、黄州……

“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苏轼《醉落魄-离京口》）。

每一个地方待不到三年以上，但还是有能让朋友找得到的去处。

今人统计：苏轼官途“外放”（贬官削职流放外地））数十年间结交文友两百人以上，少数偶尔相遇，多数慕名前往——江西诗派开山祖黄庭坚当年名气不小，坚持以学生之礼与苏轼结交；婉约派词人大家秦观，成名前曾经仿李白《与韩荆州书》给时任徐州太守苏轼写信：“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

“苏门四学士”外与苏轼交好的还有陈师道、李廌、李格非、李之仪、唐庚、张舜民、孔平仲、贺铸等都是北宋著名文人。翻开宋代诗（词）和文，熟悉的名字、熟悉的文字，他和他相识，他们都相识，风光霁月，相聚一起。

   仁佑二年，宣仁后（高太后）招苏轼返回京城任职，金殿上对他说：“先帝（宋神宗）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宋史-苏轼传》）。

天生奇才加天生性情，人品高洁、性情豪放、待人亲切随和，苏东坡成为北宋文人圈天生的引领者。《宋史-苏轼传》记载：“……一时文人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举世未之识，轼待之如朋俦，未尝以师资自予也”。

晁补之十七岁时写了一篇描写余杭山川美景的文章拿去给当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看，苏轼笑说：“我可以搁笔了”。

朋友欣赏他的才华纷纷聚集到他的身边，他欣赏朋友的才华不遗余力推荐，他对后人称为的“苏门四学士”的评价是：“当他们的才华不为世间人所知时，唯有我苏轼知道”——“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因为自己有才所以识才爱才，真城热枕地对待有才之士，从不以师长之心倨傲于人，他和他的朋友之间友谊维系一生。

 最失意的时候苏轼身边也有朋友，在杭州、在徐州、在黄州……多则一大群，少则三两个，官衙事务再繁忙也阻不住和朋友的交流，不见面时书信往返问候不绝，见面时文章唱和饮酒作乐，最热闹的一次是徐州黄楼之会。

宋神宗元丰年（1078年），时任徐州太守的苏轼修筑城墙抗御黄河水患成功，九月底邀请三十多位名士参加徐州外城由他亲自主持建筑的黄楼落成典礼，他的弟弟苏辙和他最要好的朋友秦观以及陈师道等当时著名文人纷纷前来祝贺，把酒临风，吟诗作文，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秦观当场作《黄楼赋》：“发哀弹与豪吹兮，飞鸟起而参差。怅所思之迟暮兮，缀明月而成词。正余冠之崔嵬兮，服余佩之焜煌。从公游于斯楼兮，聊裴回以徜徉……”，记载黄楼之会的盛况，抒发自己追随至爱师友苏轼的欢悦心情。

元丰四年，谪居乡野的苏轼与友人（具体是谁历史有争议）游黄州赤壁（文赤壁今黄岗），传世文章《赤壁赋》，以“苏子”与“客”对话纵贯全篇：“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前后两篇《赤壁赋》，苏轼和他朋友真纯亲近的情感尽显于文字之中（有人认为“客”其实是苏氏自己此处不论）。

 苏东坡对北宋文坛巨大影响力早在欧阳修的预料之中。

嘉佑二年（宋仁宗年号），时任翰林学士的欧阳修大赞年仅二十岁的苏轼天资文彩，对自己的儿子说：“我死之后，三十年内不会有人再谈到我。”

 欧阳修，当时文坛泰斗级人物，以上他的话的意思是：此后数十年内中国文坛将由苏轼引领天下！天才出世，光焰照人，人们再也没有心思去念想“前人”。

宋神宗病死，高太后（宣仁后）垂帘听政，起用反对新法的司马光和大批旧党官员，盛名天下的苏轼、苏辙两兄弟自然包含其中，苏轼从困居多年的黄州调到离汴梁很近的汝州紧接着调回京都任翰林学士，此后八年，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等一批文人或是应试中第或是官职晋升，先后在京城安顿下来和苏轼聚到一起，知交好友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天才荟萃，盛世华章，北宋文坛创作高峰期，苏轼和他的文友一段短暂的欢乐时光。

选录他们的诗词追忆他们灿烂风华：

苏轼：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赤壁怀古》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

黄庭坚：清风掠地秋先到，赤日行天午不知——《清平乐》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面，长啸亦为何？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水调歌头》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南乡子》

 秦观：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踏莎行》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州……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风流子》

高太后死，新党再次上台，凡是被归类到司马光集团的所谓旧党派人物一律遭到宋哲宗“报复性”打击，苏轼首当其冲，凡和他交好的文人无一幸免。

 苏轼先贬惠州（广东境）后贬儋州（海南岛），流落天涯海角，最后死在返回京城的中途常州（江苏境）。

 秦观先贬郴州（湖南境）再贬横州（广西境）再贬雷州（广东境），一次一次往南，一次比一次离京城远，最后死在北归途中的滕州（广西境）。

 黄庭坚在新党旧党轮换执政中裹胁进去脱身不出，一再被人诬陷，一再被贬，削官降职送到宜州（广西境），最后死在宜州。

张耒从镇江调任宣州，后贬黄州（湖北境）再后来贬复州(湖北天门)，崇宁元年（1102年）公然悼唁恩师苏轼触怒政敌，贬为房州(房县)别驾，住黄州。

 崇宁四年（1105年），秦观的儿子从滕州扶父亲灵柩返回故乡扬州路经黄州，张耒在长江边举行祭奠，哀悼亡友，失声痛哭。

 和导师苏轼及众文友的命运一样， 晁补之牵连进北宋新旧两党争执，贬官降职，起用复职，再贬官，再复职，如此反复直到死。

宋哲宗死，宋徽宗即位，向太后理政，重起旧党，苏轼从儋州跨海赶到雷州和秦观见面，生死相依的朋友重逢于地远天荒的离难中悲欣交集的心情可想而知，彻夜长谈后依依不舍地分别，相约北归后再聚，但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数月后，秦观死于滕州，雷州一见成永决。

 苏轼闻讯悲哀叹息：“少游已亦，虽万人何赎？”

 一万个人的才情也抵不过秦少游的才情，一万人和我的感情也抵不过秦少游和我的感情。

 一声叹息，将中国古人“知己情”说到绝处。

 北宋苏轼文人圈是中国历史盛况空前的文人聚合，他们的才华，他们的友情，他们的悲剧，留待后人深思。

（此系列未完待续）

 附：参考书目：

胡榴明修订于2021.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