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管努力，上天自有安排

梅寒

二十年前，我二十来岁，女儿不到两岁，先生在几千里外的部队服役，我在家乡小城一家只有十来人的小单位上班。两家父母都忙，只好自己带孩子。

我们那个单位，说得高大上一些是搞农业科研的，说得实在一点，就是拿工资的农民。单位有七八十亩地，分了几个区，种子试验区，蔬菜试验区，中草药试验区，试验区的作物要统一耕种、统一管理，剩下的几十亩地，分田到户，个人承包，个人管理，收益当然也归个人所有。这个决定让大部分职工欢欣雀跃，他们随便在那几亩地上搞点什么都会有不错的收益。只有我，哭笑不得。从小到大，何曾如此“富有”过——一下子我也拥有了两亩地三分菜园。

两亩地还好说，随大流，秋种小麦夏种玉米大豆，单位里有播种机，会给统一种上，只消自己管理下就好。三分菜园难倒了我，三分地啊，当菜园可是很不小一块了，种的菜自己吃不了，要驮到集市上去卖，卖又卖不了几个钱，荒在那里还怕丢单位人的脸。就硬着头皮跟在人家后面跑，鸭子过河随大流。单位上的老职工，都是种粮能手种菜能手，也都还颇有些经济头脑。他们决定在各家的菜地里建塑料大棚，种西红柿，说那样算来收益会比露天种植要高几倍。

我抱着咿呀呀的女儿去参加他们的建棚商讨会，听他们描绘着未来美好的蓝图，女儿一会儿伸出小手去扳一下自己的小脚，一会儿又伸手来抓我额前的发，他们中间讲些什么，我听得断断续续，只听到领导最后一句总结：愿意上棚的今天下午把材料钱统一交给会计，我们统一购买材料。

我把先前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其实也不多，不过两千块，在那天下午急匆匆去给了会计。“小王，你能行么？一个人，又没种过棚，又带个孩子……”会计大姐不无担忧的提醒，丝毫没有打消掉我的热情。我热火朝天的投入到自己的种棚事业。

在开始那份事业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平时吃到的西红柿从播种到收获原来要经过那么漫长的生长周期，从春天栽下小苗儿开始，浇水，施肥，除草，防病，拿叉，看到它们一点点长高，开枝散叶，又在叶间开出星星似的小白花，小白花落了，结出青豆大的小青果时，菜园子里气温已攀升到三十度。那几个月里，我也把自己长成了一棵西红柿树，天天长在菜园里，手上染得青汁洗也洗不去，浑身都是那种浓烈而青涩的青西红柿气息。

女儿有点顾不上了。但也尽量会趁她不闹的时候去菜地里忙。晚了不行，只能早起或者等她吃饱喝足又睡了才成。有次大早上四点多我就起床了，那时女儿睡得正香。地里的西红柿那时真的长成了树，已长到我的腰间，每一棵西红柿树上都挂着大茶碗般大的果实，那时时令已进入农历八月，经过了漫长的一春一夏，我种得那片西红柿长势极好，连那些种菜能手们都不得不叹服：别看小王年轻哦，看人家种的那菜长得……，为防止累累的果实把枝子压折，我早早去菜地里给它们做支架。一棵，两棵……穿行在高高的西红柿树中间，我弯腰撅臀干得特别卖力，竟然忘记了家里床上的女儿，直到同事兼邻居风风火火跑来喊我：小王你还在这里忙，孩子快哭死了……

扔下手里的活儿就往家跑，跑回去时看到眼前一幕差点没背过去，女儿连被子带人一起滚到了床上，来个嘴啃泥，急急上前抱起，才发现她的脸上、头发上还有被子上都糊满了黄黄的粪便。她应该是被憋急了，哭喊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会儿只能干张嘴，喉咙嘶哑得已发不出声……

从分到责任田要自己种自己收，一个人躬身在地里没白没黑的忙，一个人踩着自行车到邻近集市上去卖菜，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委屈，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我用自己的方式来抗击那份令人不甘的命运。我堂堂一个北科大的毕业生啊，毕业后却被一纸函令发配到了那样一个偏僻闭塞的地方，不甘心啊，又无力去寻找新的突破口。那份工作再不好，好歹它给我一份稳定的收入。就决定一切从头来，干好它！那天看着女儿的样子，我的心像被猛捅了几刀，把她从头到脚洗干净了，抱着她默默流泪好久……

人们常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那一春一夏一秋的忙碌，交给我的是一片丰收的果实。那一年，我种的那棚西红柿比哪一家的都长得好，结得大，它们似乎通人性，知道我的不易。眼看着那一个个硕大的柿子退却青涩，由青变青白，青白里又渗出青红，我的嘴角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不说能赚多少钱，至少那两千块钱的材料本钱，应该能收得回来的。

事实证明，作为一个空想家我是挺合格的，作为一个菜农我还太缺乏远见与经验。一场寒流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连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员都还没反应过来。我预订的保暖草苫子还在路上，那天早上起床，我像往常一样往菜棚里赶，眼前那一幕惨象瞬间把我钉在了那里，前一天还一地翠绿，那一会儿是一片焦黑，焦黑的叶子耷拉下头，越发显得那一地的果实惨白，那么多呀，几百斤或者近千斤吧，那些柿子，再过十天半月就能收获的柿子全都冻软了，有些还渗出透明的液体……

很奇怪，面对那一地狼藉，我除了震惊，一颗眼泪也没掉。只是一个人站在菜园中间，很久很久，之后开始清理……

那夜的灯下，我在信纸上向远方的兵哥平静的讲述着那一切：今年的西红柿长势很好，原本再有十几天就能收获的，可惜一场寒霜提前来收割了它们。利钱不用提，本钱也是收不回来的……没关系，就当我今年交学费了嘛，我本来就是个种菜的小学生……

不知道兵哥收到此信会是何种心情。但在最黯淡无光的那段岁月里，每天写日记、给远方的他写信成了我最好的精神寄托。再多的苦痛，提起笔写完，瞬间就轻松了。那时候我很努力的去做一个农业职工，努力种田种菜，只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让我们的日子更好一点，不让任何人可怜同情。那时候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只知道每天要好好干活，每天回家如实记录倾诉。

几年后，我的那些被泪水与汗水浸泡的日记被一位有心的编辑朋友发现，出版成书，那本书打开了我写作的大门让而我自此神奇的走上写作之路，随着写作成绩的不断提升，我也调离了小城去了另一个城市。回首，这一路走来，除了努力，还有那份百折不挠，其余似乎全不在我的控制之内。

你只管努力，上天自有安排。那天早上登录ＱＱ，看到一位远方亲人在签名上如此写，眼前忽然就风起云涌，心中也是波翻澜滚，竟然不自觉的想起自己那一段苦乐交织的种田史、种菜史。那个小姑娘，此刻的她正在经历着什么？多年之后，再回首她今天记下的这一句，是否会像今天的我一样，感觉到命运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