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根的歌唱

梅寒

那是我为黎特特班上的第一堂德育课。

当我踏着铃声准时而优雅地出现在黎特特班的讲台上，我的视线在第一时间就被西北角那个玩杂耍的男生给吸引了过去——在一摞高高摞起的高凳儿上，一位身着大黄色骷髅头背心的男生正无比陶醉地举着手机在欣赏着什么。上课铃声和全班同学集体起立问好的声音对他没产生丝毫影响。那个高高的舞台上，他是独一无二的主宰与王。

我朝那个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清清嗓子，主动向这位“王”问好：那位同学，谢谢你别出心裁的迎接方式。现在，你可以安全着陆，我们开始今天的课。

同学们“轰”一下笑了，齐刷刷地回头望着高凳上的黎特特。

他笑笑：好。一个鹞子翻身，就从那摞高凳上轻轻跳下来。

在接下来的学习生活中，我很快就全面领略了黎特特的厉害：他知道如何逃过值周老师的眼睛，跳过校园的墙头去网吧里酣战；他更是明目张胆把手机带进教室；课堂上他不听讲却是最活跃的一个，他总是有能力把全班同学的注意力从老师的课本上吸引到他那里去。

但我说过，我不怕他。

那个秋雨淅沥的早晨，当我发现坐在教室最后排的黎特特还穿着那件黄色骷髅背心在冷风里瑟瑟发抖时，忍不住悄悄回到办公室向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借来一件休闲外套走近他：穿上吧，看，冻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黎特特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有那样的举动，他一下子怔在那里，随即就来了一句：切，这什么破衣服啊，老土！谁穿啊！

我举着衣服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僵住。

那天，黎特特到底还是没有从我的手上接过那件衣服。但上课特别安静。

黎特特，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课堂上，我很多次把回答问题的机会都留给黎特特，直到他有一天被提问得烦了：老师，你能不能把回答问题的机会分给其他同学一下啊，你明知道我不会。

老师，你这样的招数其他老师都对我用过了，没用的。当某天因为他偶然做得好一些，我借此机会大大表扬他时，却被他不冷不热地给回绝了。

黎特特，他简直是刀枪不入，朽木不可雕也。那天，黎特特的班主任气咻咻地回办公室，向我们大倒苦水。也许，正是黎特特班主任老师的那一句话提醒了我，才让我决定给他们上那特殊的一课。

我爱唱歌，爱运动，周末的时候喜欢到约上几个小伙伴去驴行。

我阳光，我自信，你看看我的形象就知道啦。

我喜欢电脑游戏，但并不沉溺……

一堂“说说你的优点与爱好”的自由讨论课，我看着孩子们一个个自信满满的站起来与大家分享，又在一阵阵掌声中开心地坐下去。终于轮到黎特特了。这一次，他很乖地站起来了，也没有如平时一样嘻哈打闹，他的脸绷得很紧：我的优点就是没有优点！此话一出，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但他似乎对那一片哄笑声毫不在意，继续兀自说下去：我曾经坐在电脑前没白没黑地玩，玩了八个月，我爸拿着棍子围着我们小区追了我十圈。我去打过工，三个月赚了九千块钱，一分钱也没带回来。我会喝酒，会玩牌，看我腿上的疤瘌，骑摩托车摔的……用我爸的话说就是一块无用的死树根……

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锅。

就这样，老师，我就是众人眼里的朽本一根，无可救药了……

黎特特讲完了，满脸不在乎望着我，在等待我的结论。因为前面每一个同学介绍完，我都会借题发挥把那个同学大大的鼓励表扬一番。

好，谢谢黎特特同学真诚地与我们分享了他的故事。请大家为他鼓掌，且要热烈的鼓掌。我带头，教室里随即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黎特特的脸红了，他轻轻地低下了头。

我接着说下去：首先，我们要为黎特特的勇敢与真诚而鼓掌，今天他能站在这里与大家分享他那一段并不光彩的过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他做到了。第二，我们要为黎特特的反省精神而鼓掌，他知道自己做错了，曾经走过弯路，所以他才讲出来让大家引以为戒。第三我也希望大家向他伸手友谊之手，与他一起把这些不好的习惯抛弃……说起朽木，无用的树根，我倒真想带大家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一段看似无用的木头，一块丑陋的石头，都可以华丽转身变成最精美的艺术品，在那里，只要你用心听，你能听到树根的歌唱……

哇，老师，我们要去听听树根是如何唱歌的。

我没有食言，那天，我带着全班孩子去了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家工艺作坊。在那里，孩子们被那些工匠们手中的雕刻刀深深的吸引住：作坊车间里机器轰鸣，一段段黑乎乎的枯木与树根正在根雕师傅的手上渐渐展露出新的容颜，旁边展厅里，有已经完工的根雕工艺品，展翅欲飞的大鹏，满面含春的笑佛，拈须微笑的老寿星……

别看这么一件不起眼的木头，经过冲洗、打磨、雕刻、剖光、上油等重重工序，最后变成身价翻倍的艺术品……我们的成长也跟根雕艺术一样，要经过多少次的打磨雕刻与锻造，方得有所成就……

那是我的从教历史上极为特殊的一课。我从来没有发现黎特特可以对一件事物有如此的专注力。他盯着那些根雕的眼神让我至今难忘。

我只教了黎特特一个学期，他就毕业离校。之后就失去了联系，直到某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一片嘈杂的电锯轰鸣声中，一个男孩子的声音高高扬起：老师，你听，这里树根在唱歌。

是黎特特。这小子毕业后竟然真的去学了根雕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