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向下

梅寒

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那个阳光和暖的秋日上午，他和妈妈手拉手走在去街道居委会大院的路上。路两边，高大的香樟树与银杏树错落交叉，耀眼的金黄与深得要滴下来的绿，把那条路映出油画一样的效果。他和妈妈走在树下宽阔的林荫道上，分明就是走在一幅画里。

那一年，他八岁了，已经被妈妈送到少年宫去学了一年油画。对于色彩，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敏感。

那天，是他们家的好日子。至少，他这是这么认为的。他知道，为了给他们家申批那笔特困补助，街道居委会的胖大妈不知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口舌。他亦知道，他们家的事迹一旦经那些媒体记者的宣扬，会有更多的钱源源不断涌进门来。

一路上，他蹦蹦跳跳哼唱着才学会的少儿歌，妈妈却一反常态一路沉默。

他终于不唱了，抬起头，他看到妈妈眼角的两颗大大的眼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妈妈，我们今天就有钱了，难道你不高兴么？”

“呵，高兴啊，当然高兴……”妈妈急急抬起手背去抹眼角的眼泪，飞快地把头扭到一边去。

对于那个让人伤心的故事，他已经听得有些麻木了。坐在居委会大院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下，他看到妈妈被好多陌生的叔叔阿姨团团围在中央，他们举着长枪短炮，向妈妈询问那些被妈妈反复讲烂了的细节：那天，是个雨天，我和我家先生开车去福利院回家的路上……是下坡，路很滑，车子翻了……孩子的爸爸下肢粉碎性骨折，医生说也许他永远不能站起来了……

妈妈的声音低下去，妈妈的眼泪已经被逼到眼角。他从妈妈的声音里能感觉到。

他低下头，用小小的脚尖在地上画圈圈。他只盼着那样的采访快点结束，他们快点把钱送到妈妈手中……

那个伤心的雨天，是他们一家人心上不能触碰的痛。那个雨天，是他短短人生路上的一块界碑，一道分水岭。碑与岭的一边，是他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在那里，有绿草如茵，有绿草地上支着画架专心作画的白衣小少年，有年轻帅气的爸爸和温柔爱笑的妈妈坐在一边温情脉脉的注视。那时，他们家算是有钱人，爸爸开着一家小小的装饰公司，家里有一台漂亮的白色跑车。每个周末，爸爸和妈妈会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带着他去福利院看望那些没有了家的孩子……那一切，却在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结束了。此后，便是他一辈子也不想再去回忆的恐惧与疼痛。他们的车子顺着那道长长的斜坡滚到坡底时，他曾经绝望地以为，他的生命也许就定格在八岁了。上天终究待他们不薄，他夺走爸爸健全的双腿，却把他和妈妈完整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妈妈，我们没有钱了么？”等妈妈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爸爸重新回到他们的小院时，他最大的担心已经不是失去爸爸。爸爸很好了，虽然他已经不能站立。他最担心的是他们家的生活。他的油画课，早已经停止了。福利院当然也不能去了。车子没有了，爸爸的腿，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让他们欠下一大笔钱。

“我们……当然还有钱。”妈妈每次都会笑笑拍拍他的脑袋瓜，然后转身走开去。

他不信。他曾不止一次看到妈妈偷偷躲在一个角落里哭。

“我们不能让心怀善良的人心寒，他们曾经无私地帮助过福利院的孩子和养老院的老人们，今天，他们有难了，我们大家也应该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

漫长而痛苦的回忆与讲述终于结束。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站在台上妈妈，她正伸手从一位伯伯的手中接过那张大红的牌子。1的后面是四零。一万元。他看得清清楚楚。没等妈妈鞠躬致意，他就带头拼命地鼓起掌来。

八岁孩子的痛苦，就像那个秋天天际的丝丝白云吧，一阵风来，云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汪汪的明净与澄澈。回家的路上，他只有开心雀跃：妈妈，咱们又有钱了，你可以给我买一只汉堡吃了是么？还有，我是不是又可以去学油画了……是不是从现在起，会有更多人知道你和爸爸的故事，他们还会给我们捐更多的钱吧……

他的话真多，快乐要把他小小的心涨破。他有太久没吃过汉堡，他也太想再去继续学习油画。

“儿子，你……想这么多，都谁告诉你这些的？”妈妈终于停下来，她脸上已没有了泪，亦没有笑。可她那平静而略带严厉的眼神却让他无端的心慌起来。他犯了错的时候，妈妈常用那样的眼神盯着他。

那天，妈妈却没批他，她弯下腰来，把他轻轻地搂进了他的怀里。

那天夜里，他听到爸爸和妈妈的房间里传来低低的争吵声。他伸着耳朵听，却只隐隐听到一句，是妈妈的：我不能让孩子这么小就养成手心向上的习惯……什么手心向上，他听不懂，迷迷糊糊睡去了……

接下来的一切，像电视剧里的桥段：妈妈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他的小手，带着那一万元捐款和一张写得端端正正的借条儿又一次去了居委会。妈妈说，那一万元，当他们家借的，等他们有钱了一定还。如果不是这样子，他们宁愿还回去。

他和居会委的胖大妈一样不能理解妈妈的举动，但谁也阻止不了妈妈。

他们最后又把那一万元钱带走了，借条儿却留下来。

此后，是妈妈起早贪黑的忙碌。妈妈先是用那一万元买了一个小小的流动餐车，一年后又租了一家小小的店面，三年后，他们有了一家像样的早餐店……十年之后的现在，妈妈已经在那个城市里开了几家放心早餐连锁店……

“现在每年过年过节，妈妈都会带着我去福利院去养老院，去看望那些孤寡老人和残疾儿童。妈妈的店里也招收了一些能自食其力的残疾人员来做工。她常常教育他们的一句话就是，人活着，要学会手心向下，而非手心向上……”这个昔日跟着妈妈一起去领救济金的小男孩，如今已是一家艺术学院油画系的高材生。

向我们讲述自己童年的那一段往事，缘于那天一个很偶然的细节。那天，我们一起去街边的咖啡店去小坐，在那个城市中心广场的边上，有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年轻人，见我们路过，毫不避讳地向我们伸出右手。灿烂的阳光下，他的手心很醒目的向上摊开着。我眼见那个帅气油画系大男孩，目不斜视地从他脚边的年轻人面前大步流星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