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荭蓼花开

解小邪（解淑萍）

A

深秋，董奇奇，也就是我，踩着黄昏的温暖，穿过梧桐树，走向校园后门的小湖。湖边生长着一串串红色的花，半遮半掩地被纤弱的茎连着，像麦穗一样，只是柔软的，并不扎手。我折了一串放在手上。

多年前，我们都管这样的花叫一串红，因为实在想不出别的名字。多年前，有个叫洛峰的男孩把这样的一串红放在我的手心，对我说，你就像它一样。

我十三岁吧，把那一串红扔进了池塘，对比我高一头的洛峰说，谁希罕你这把草。我望着池塘边一串串的红色，觉得扔出去的那串红色是那么廉价，洛峰怎么能把我跟这串红色的草相提并论呢。

洛峰是哥哥的同学，大我四岁。我承认我挺愿意跟着他到处玩的，只是很多时候我老爱跟他对着干，我不小心把邻居家的玻璃砸碎了，邻居找来，我指指屋里正在和哥哥讨论问题的洛峰，是他干的。洛峰无奈地骑了单车去镇上买了一块玻璃给邻居换上。我偷偷看他，他似乎不像生气的样子。

遇到麻烦能有个人背黑锅真好啊。我真希望洛峰能一直帮我背着黑锅，可是，他走了。现在，也应该26岁了吧。

我轻嗅着手中的一串红，它并无很香的味道，比起牡丹的浓郁差得远，更无法比拟夜来香的妖娆，但它是洛峰留给我最后记忆。

“荭蓼。”路过的女生轻轻叫着，问我从哪里摘来的。我告诉她在湖那边到处都是。我也问她，荭蓼是什么。她告诉我，就是我手中的那串红嘟嘟的植物，她又把“荭蓼”两个字写在我的手心。

B

回到宿舍，我赶紧上网，查有关荭蓼的资料。这才知道，我手中的那串不起眼的红色植物的学名真的叫“荭蓼”，关于荭蓼的诗词更是数不胜数。

“夏砌绿茎秀，秋簷红穗繁。终然体不媚，无乃对虞翻。”在宋朝文学家宋祁的眼中，蓼花是生于水边的高洁之花，这种花天性质朴，毫无媚态，宋祁还拿它比拟吴国时志向高洁的谋士虞翻。

十五岁时，哥哥的一个女同学喜欢上了洛峰，洛峰和哥哥商量怎么甩掉她。我听了，嘿嘿一笑，“你拼命对她好，她烦了，就甩掉了。”

洛峰揉揉我的短头发，“真是狗头军师，连这种点子也想得出来。”

那天起，我总能看到洛峰和一个漂亮女生骑着单车上学放学，有时漂亮女生的鞋带开了，他还会弯腰帮她系。我在心里骂他，真没出息，为一个漂亮女生就低三下四成这样。

没隔几天，洛峰乐颠颠地跑到我家要请我吃麦当劳，她说，“傻奇奇，你还真是狗头军师啊，那女生真被我甩掉了。”

我愣了，我当时只是随便说说的，他真的照着去做了。他对漂亮女生好都是装出来的？

但我还是很乐意和他一起去吃麦当劳，麦当劳爷爷又没招我惹我，我干嘛不吃。只是，洛峰真的不吃，他说，“董奇奇同学，你得多吃点，你太瘦了。”我一边吃一边猛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想，他这种人也懂得煽情啊。没料到，他又补了一句，“垃圾食品最容易长肉了。”

我把汉堡里的蔬菜拿出来，扔到他脸上。他的眼睛盯着我，把贴到脸上的蔬菜拿下来，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他说，“扔吧扔吧，以后看你还能欺负谁。”

第二天放学，哥哥黯然神伤地告诉我，他的好哥们，洛峰同学已经跟着父母去大城市了。

“走就走呗，你那么多同学。”我没心没肺地说。那晚，我躲在被窝里哭了。

C

荭蓼荭蓼，当年，洛峰是想借着荭蓼来拍我的马屁说我有谋略轻而易举地帮他赶走了漂亮女生吧，或者，他是真的觉得我天生质朴、毫无媚态，这倒是真的，我的性格是这样的。又或者，他是想借荭蓼暗示我什么？

大概他也未料到我天生对植物不感兴趣，我才13岁，哪里知道荭蓼的这些故事，哪里会用心去想一株植物里所蕴藏的含义。或者他会捶胸顿足地埋怨我是那么不黯世事吧，他又怎么会知道，虽然我不知道宋祁的诗，但对他，我是心存喜欢的。

我每天都要到湖边望一眼荭蓼，一天的心情就会很愉快，偶尔会遇到告诉我一串红的学名叫荭蓼的女生。那天，她很神秘地告诉我，学校美术厅里放着一副画，画的就是这种植物，她就是从画中才知道这种植物叫荭蓼的，她说，画中有一个女孩，长得很像我。

我狠狠地吃了一惊，跑去了美术厅，没有找到那幅画。我问管理人员，管理人员说那些画是以前的学生画的，昨天刚收起来，放在仓库里了。

我求着管理人员打开了仓库的门，在落满尘土的一堆画中，我找到了干干净净的那幅画，一片荭蓼花含羞地绽放，似在风中摇曳，一个倔强的女孩，不屑地看着眼前的串串红。

那幅画的落款是：洛峰。

我几乎惊喜到发狂，洛峰是我的校友，这么说他前几年应该毕业了，他现在在哪里？

D

我要找到洛峰，因为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跟他做对的小女孩，跟他做对是因为我不曾知道那时他就喜欢我。如果见到他，我一定要问问他，那幅画是不是为我画的。

我知道这幅画是我能找到洛峰的惟一线索。我去学校同学会那里找，既然他是学校的学生，同学会那里应该能查到点蛛丝马迹。

没有人记得有洛峰这个人，当我说起那幅画时，有人隐约记得曾有个男生经常坐在湖边看那一片植物。

我打电话告诉哥哥，我说，你知道吗，洛峰有消息了。

哥哥愣了，什么消息？
       我说，他和我是校友，是美术系的，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画。

哥哥赶紧让我住口，很郑重地对我说，奇奇，你已经长大了，我也不想瞒你了，洛峰在离开小镇的第三年就已经死了，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我不信，我颤抖着拿着电话跟哥哥吵，我想起来每次我恶作剧都会气得他嘴唇发紫，我以为那是他天然的颜色，我甚至用紫色的花去涂自己的嘴唇，也想和他一样。

哥哥在电话那头，小声地冲我呵着气，“嘘——”，他说，奇奇你安静下来，洛峰到大城市是为了治病的。你那时还小，我们不能告诉你。

我突然想到他离开时，哥哥的眼神，是那么不舍和不忍，原来只有我不知道洛峰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了。

挂电话前，哥哥轻轻地说，奇奇别难过，洛峰让我告诉你，他一直就喜欢你，他也知道你喜欢他，但他不能陪你走很远，他希望看到有一个人能够为你背黑锅，能够一直陪你到永远。他会在天堂祝福你。

我哭了，无声的泪。我在泪眼迷蒙中想起了宋祁的那首诗，“夏砌绿茎秀，秋簷红穗繁。终然体不媚，无乃对虞翻。”

曾经的我以为分别了以后还可以再见，却未料到时隔六年，光阴的故事就成了永恒，只是那一串串红色的植物还开放着，它的学名我已知道，叫荭蓼，也叫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