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大概是上海话，北京人叫“痞子”，和日语里的“不良少年”大致对称。我这么叫河本君，不光因为他家住大阪，还因为他象个痞子，有时让你莫名其妙。所以，不用最熟悉的“痞子”形容他，选“阿飞”这个词儿似乎能更好地表达我的意思。

  其实，我也弄不明白“阿飞”的准确的含意。 　　

  有一回，晚上去了大阪梅田的酒吧。河本君说他下星期正式上班，不能再象学生那么自由，走上社会的人是严肃的。他喝了很多酒，从沙发上站起来，摇摇晃晃，跟身边的吧女一边说，一边推开她扶他的手，嘴里嘟囔:“你别碰我，我不喜欢女人碰！” 　　

  吧女皱起眉头，打趣儿说:“那你喜欢男人碰？” 　　

  众人哄笑，河本君挥挥手，叫她快拿杯子，脸上没有表情。吧女拿来杯子，没等她坐稳当，河本君解开衣扣，两手逮住衬衫领子向上一兜底，“唰”的一声脱下来了。我一看，他连背心都没穿，袒胸露怀，几根肋骨斜排于腰间，犹如我上小学时用过的洗衣板。　　

  吧女和客人们大喜，也不知他要干什么，但对这突如其来的“活宝”，已经乐得前仰后翻。河本是相当认真的，好像没跟你开玩笑。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牛皮胶纸，一手把杯嘴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把胶纸拉开，再贴上，象女人乳房一样的杯子倒贴在他的胸前，竟然亭亭玉立。

  他的动作之敏捷，直到把衬衫重新穿上，故意使贴了杯子的胸脯挺起来的时候，身边的吧女还不知其故，大声惊叫:“你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女人!?” 　　

  酒吧内的目光似乎都这么问他，可他毫无顾忌，对吧女说∶“这杯子是金属的，贴在胸上冰凉。要是你的话，奶头早就疼啦，留着你哇哇叫吧！” 　　

  吧女不再吭声。大家又是一阵子大笑，有人笑得眼泪直流。河本君没说多余的话，开始大杯大杯灌酒，血丝充涨了眼眶，目中无光。他的嘴一张一合，象死水溏里的一条鱼，身子软在沙发上，牙齿忽隐忽现。这时，周围已经没人再看他发笑了，大家都躲开了他，坐到一边谈乐。这个空间并不需要河本君。

  我开始觉得他的失态有些可怜，所以一直听他说，一直听到他闭眼昏睡，嘴巴象两块重铅一样再也张不开的时候为止。春天，大阪下大雨，昏天黑地，水雾迷蒙。我忙我的事儿，有些日子没搭理河本君，但我知道他已经在一家百货店上班了。大雨中，想起他夜晚酒后的失态，实在是捉摸不透。日本人有时叫你难猜！　　

  这么想着，脚下抓紧赶路。雨越下越大，雨声灌响了这座城市。这时，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男人的大喊，喊声起先是断断续续的，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我似乎有了某种预感，赶忙走近看，原来那人正是河本君。　　

  他没打伞，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站在人行道口上笔直笔直的，除了大喊的嘴巴以外，几乎纹丝不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举动完全是个意外！

 　“你们好！我叫河本，是百货店的新店员。今天感谢你们的光临。我叫河本！感谢你们雨中光临！我叫河本！” 　这喊叫平地突起，刺破雨声，从他的喉咙眼儿喷出一股股逼人的气势，令人愕然。

  行人匆匆，不解地看他，但谁也不留步，就好象深夜的酒吧最终也讨厌他一样。我盯着他全身投入的架势，那声嘶力竭的大喊与他过去的酒后失态一古脑重叠了起来。也许这是他的工夫，为自己浇铸了一颗忍辱心！　

  据说这是日本最完美的炼人术。 　　

  大雨还在下，水雾中人影攒动。河本君高举双臂，眼光犹如水银一样凝固，寒光直射，他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喊叫。这时，我避开他的视线，看着他雨打的双臂，发现他的右手腕上挂了一串佛珠，乌黑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