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接到松原老人的电话,没听他讲完,我急忙问:“现在进山能看见吗?”
他回答:“你赶紧来,能看见。” 于是,我放下电话,从神户开车直奔京都的岚山。
我如此着急,一是老人的话吸引了我,二是春雨连绵,今年的樱花比往常短命,有的地方都来不及等人欣赏就开始凋零了。尤其是在山里,夜间风紧,雨打花碎,似乎不愿为樱花提供平日的幽静。
其实,单单为了看残春的樱花,不会觉得新鲜,只是听见老人说话时,似乎有一种潜动的感召袭上心头,娓娓叙述的奇妙情景吸引了我。
“毛君,刚才我看见一棵好大好大的樱花树倒在山坡上,根部劈开一条大口子,树杈冲路面张开,像是被人砍下的,又像是老树经不住风雨,被折断了。樱花树的枝丫跟女人发怒时的乱发一样,在那条劈开的大口上,粘满了焰红的木屑,树皮是撕裂开的,裸露的木纹好像在流泪••••••
”
松原老人一直住岚山,经营着一个不太起眼的作坊。有时他织布、抽丝染色,有时烧陶瓷、做些器皿装饰。冬天炼铁,浇铸成一个球体,跟别人说这是他的心。置身于花树亭山,或许养成了老人的孤寂,但这种性格大都来自于他的工匠气质。
在日本,艺术家的名声未必比工匠响亮。不过,作为老工匠,他刚才的电话是不寻常的,至少跟我交往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察觉到他的激动。
一路上,想着他对我隐约的感召,也好奇自己居然比平日快一个小时赶到了他的作坊门前。
我停好车,打响门栓,发出一连串“啪咚啪咚”的声音,而且音域悠长。松原老人迎面走来,突然说:“真不忍心看那棵悲惨的樱花树,我把树枝、花斑全部拾回了家,你也别去山坡上看了。”
无疑,这对从100公里以外赶来的人而言,实在是一个意外。于是,我开始怀疑老人打电话时所说的话。
“那棵樱花树真的倒在山坡上么?没有别人看见么?”
“这是一棵老树,每年我都担心它会倒下来,又不是今天我赶巧碰上的。”
他的话音很平和,似乎对我的疑问不以为然。 “我刚才问过你,进山能不能看见这棵树,你说能看见,我才来的。”
我极力表达对他的不满,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思。
其实,折断的樱花树是一个忧伤的主题,无论从短暂的花开花落的悲情,还是从花蕾初绽时那种急不可耐的怒放,都是一种对生命代谢的无言抗争。也许是老人完全理解了这层意思,所以他急忙拾回樱花树的树枝和花瓣也是为了挽留生命,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意图呢?
我的猜测无法获得答案。这时,松原老人跟我解释:“樱花树的树枝是用来煮色的,煮得滚烫后,见它发色,再晾它。然后再煮,这样来来回回,樱花树的精灵就会溢入染布,完成新的诞生。”
“老煮不会稠么?颜色不会暗么?” 我问他。
他一边用两手做出搓东西的样子,一边说:“把花瓣搓成粉末,搓等细细的,搓成樱泥,然后撒进煮色的瓷缸,颜色就会亮起来。” “是么?”
我觉得有些好奇,但不再多问。
天将晚,我必须赶路回去,于是向松原老人告辞。他走到我的车边,让我把车窗打开,然后贴近我的耳旁,轻声地说:“我有一个愿望,但从没说过。今天看见樱花树倒了,又看见你从老远专程来看它,我的这个愿望好像变得更强烈••••••我想为家人留下一个遗嘱。在我死后,让他们往我的骨灰里撒一把樱花瓣。”
松原老人有些恍惚,也没有跟我说再见,就已经蹒跚离去。
这时,有一只美丽的蝴蝶正从平地升起,追逐着老人背后的身影。归途中,我一直在想,实现老人的愿望需要一个重要的条件。
这就是,他应该死在樱花盛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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