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市中心有一座古老的寺院,名叫千日寺,但地图上没有标记,公用电话亭里的电话本上也找不到。
从名字上判断,寺院应该位于千日前大街的沿线。不过,我沿路走下来,看见警察就问,可他们打开随身带的地图册翻了又翻,最终的答案只是摇摇头。这几位细心听我问路的警察都是小伙子,很难说他们了解大阪的过去。千日寺是老名称,据说这是对千日前大街一带的寺院的统称,并非特指某一个寺院。当然这也是一家之言,至少从我手头上的史料来看,有关它的传说和一个剖腹自杀的少年相关,尤其令我好奇。
千日前大街过去是一个刑场,专门砍头杀人。每年夏天一到晚上,验灵大师就开始出没于此地,装神闹鬼,而且头发梳得象乱钢丝,一环一环往上卷,在月光的冷射之下,露出狰狞的面孔。一群善男信女步履盘跚,口出怪声,面无血色,绑在脖子上的白布条一阵阵颤抖,犹如亡魂附体,叫人作呕的样子自不待言!
在如此场景之中,有一块墓碑却脱颖而出,似乎与鬼怪阴魂并不临界,如同一首孤曲,让后人望之敬慕。立碑是为了吊慰一个少年,他年仅16岁,为了对主人家尽忠而剖腹自杀。其实,关于这件传闻的现有资料并不多,其中以大阪地方志《上方》(1931年10月号)的记录较为详实。
据此可知当时的情景大致如下∶延宝五年(1677)的初夏,主人家八岁的小孩因病不幸去世,为他做仆人的少年勘太郎悲痛之极,决心要为主人剖腹殉死。果真,他的这个闪念仅仅在主人家的小孩死后的第三天就变成了行动。他死在二层楼的一间房子里,腰刀从左腹插进,横向划开肚脐,叉入右腹,然后把腰刀竖起,纵向地切开肚脐下部,形成十字刀口,鲜血四溅,惨不忍睹。
之后,少年又将腰刀猛然扎向喉咙,象一根坚硬的立柱顶入胸腔。由于他用力过猛,腰刀碰及喉骨,居然使刀尖儿都奔了。少年靠着胸腔里的腰刀支撑,依墙毙命,而并没有倒下。事后,验尸官赶到现场大为惊讶,说他验尸不计其数,但如此惊心动魄的剖腹自杀至今未见,实为“义童”也!
根据有关记载,这个少年并非武家出身,而仅仅是出生于大阪安土町的小商贩之家而已。也许正因如此,后人会对此事感到奇特的震撼力。当然,这种情感之于日本人也许是顺理成章的,但对于我来说,却甚觉异样。
忠诚和义气的思想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观念,在此不必拿来炫耀。但说到忠义,中国人最为敬仰的莫过于岳飞,而岳飞恰恰是因为千古冤狱才衬托出他的壮怀激烈,这种悲剧式的人物从成败论英雄的角度上说,远不如汉代的霍去病,但他对外抗争的气节,对父母之邦的忠贞,使他的忠义得到升华,这是不容辞的选择。
与此相比,日本的“义童”用自虐的方式表达了他强烈的愿望,一个为主人家的孩子,为别人而殉死毙命的闪念。这些看法是在我读到上述史料的时候零星想到的,也不是为了跟谁理论而特意准备的。只是当每次观察和思考日本人的时候,总觉得在什么关节眼儿上别别扭扭。于是,我尽量多走路,多看看,能明白多少算多少。这次找千日寺也是出于这般原因。
史料记载,千日寺境内至今还保存了少年的墓碑,名曰∶“义童勘太郎”。为了找到这块墓碑,我把地图上千日前一带的寺院都画出标记,竹林寺、法善寺、自安寺,依次寻访。这些地方环绕着道顿堀的街道,好象是处于都市中最繁华地段的安静场所。年老的人脚步缓慢,但步步迈向寺院的正堂,眼光是专注的,走入佛殿时,老人们已经目不转睛,口称“南无阿弥陀”,轻肠断声,声声入耳。
佛台前有香炉,大小如米缸,暖起疏烟,升腾出一种淡淡的哀怨,似乎人到老了才能知道世间之态薄。寺院前穿梭着许多年轻男女,染色的金发从街巷的小道上飘过,闪若亮波,有时他们还大声嘲笑佛殿中的暗火,说它是鬼门里生出的臭烟儿,与拜佛者构成反差极大的景致。
不过,当这一带在德川时代还是刑场的时候,恐怕千日前的市井人家也大致相仿,不会象今天这样有人虔诚,有人连正眼看寺院都不看,有人信佛,但也有人笑话佛。
现代日本正在完成某种情感的杂交,而且,此类情感不可言述!
我之所以这么说,大概和寺院附近的老太太告诉我她的旧事有关,她是我问路时遇见的。老太太听说我找千日寺,似乎很兴奋,连连问我干吗偏找那个寺院。我答应道;“旧书上讲的,在这个寺院里有一块墓碑,名叫义童勘太郎。”
老太太听罢,眼睛发亮,而且亮得与她的老态不相衬。她问我;“你是说那个剖腹自杀的少年?他有个法名叫见心。”
法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但喜出望外。问了这一路也不见下落,居然从老太太嘴里十分轻松地得知了,看来,大阪的老人对史书上的事儿不胡涂。她继续往下说,但嘴巴在张合的时候,脸颊缺乏一种弹性,看上去挺吃力。
“过去这一带是刑场,武家的人讲究气节,都兴剖腹自杀。”老太太又拱了一下嘴,象是硬要操纵她的牙口,在我面前不时地伸出舌苔,那舌苔里面是黑咕龙咚的。我想赶紧打听出墓碑到底立在啥地方,于是问老太太;“勘太郎不是武士,他是一个小孩。墓碑也是后人替他立的吧?立在哪儿了?”
老太太阴笑起来,她开始打量我,又好象在埋怨我不听她刚刚起头的解释。
这时,我的余光发觉周围的行人都绕开她走过,而且目不旁视,象躲开一个障碍一样。我不由地仔细观察她,才发现她原来是破衣烂衫,裤脚管儿撕裂了一条大缝,露出一条短腿,上面占满泥巴和污水痕。我后悔找碑心切,没来得及看清楚老太太,就和她已经聊上了。
她眼睛直勾勾的,听我一说勘太郎不是武士,马上又操纵牙口,象枯树枝一样的手臂抬向天空。“剖腹毙命不光是武士这么干,凡是有义有忠的人都这么干!你看我肚子上围的这块布么?”
说着,她掏出一个角,又抻出一节,冲我摊开,嗓门升高,声大的时候有些气虚。“这块布是我,是我主人留下的。”
无疑,老太太的主人既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主人。
“这是他剖腹时垫在腰刀下的白布。那个时候,身后还有介错人,要是他疼得受不了,手碰一下小桌上的扇子,介错人就会当场把他的头砍下!”
说到此,老太太的声音颤抖,手抻着的那块布一个劲儿向我凑。果真,布上的印迹斑斑点点,泛出一种难言的屎黄色。听着老太太刚才说的场景,真不知所措,叫她告诉我详情好还是不好呢?
我本来只想找千日寺,亲眼看看勘太郎的墓碑,以证实碑文上的记载。因为从我听说这件事起,总觉得一个少年竟如此凶残地毙命,实在令人不解,或许象前文写过的那样,关键眼儿上别扭。如果他是武士,自当汲取了武士的道德滋养,可以算他是成长于那片精神的土壤,但他毕竟是一个孩子,又与武士没有任何家缘联带,难道在日本人看来,类似于这样的作为并不意味着自残暴虐么?
我一边想,一边问老太太,刚才有点顾忌她的心思全飞了。“你主人是武士出身吗?他是自己解决的?还是让介错人帮他砍下的头颅?”
老太太没有因为我这般唐突的疑问而激动,她只是嘟囔了一句话∶“他是皇军。”
我这时才猛然意识到老太太的青春应该是在战争年月渡过的,举国上下处于颠狂的那个时代,也许已经将武士道走到了尽头。
老太太目光冒火,象是看我,又象是谁也没看,她用力地接着说,但中途有些哽咽。“他把刀一扎进肚子里,就大叫救命救命,叫啊、喊啊、哭啊,内脏从肚子里涌出来,鲜血往外喷,粘糊糊的,发黑。他好几次示意介错人赶快砍他的头。他简直是央求他。眼前的小桌上,白布和扇子都被他的血浸泡了,可介错人手提着一把长刀,不动窝。我再也忍不住了,看他的惨状比杀我还痛苦,我跪倒在介错人的面前,求他、求他、求他把我的主人砍死,可他把我一脚踢开,踢得很重,当场把我踢昏了。后来,我问过许多人,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介错人是不是砍了我主人的头?当时我拼死想帮他,恨不得、恨不得我要砍我主人的头!那样他会感谢我,一定会跟别人说我是他的好妻子。哈、哈、哈!别看你现在听我这么说,好象听得挺入迷,我知道你心里不信,那又怎么办呢?”
老太太说到兴奋的时候,双手痉挛,嘴角泛出一丝丝的白沫,沿着瘦瘦的下巴坠入空气,又一滴一滴地滴到肩头。此时此刻,我根本无法辨明她的表情,是哀伤?是气愤?是怜惜?还是凶险?
我无从可知。
不过,在我最终找到“义童勘太郎”的墓碑以前,我还问过千日前大街的其他路人,其中有人悄悄地告诉我;“那老太太是个疯子!”。
经过一番周折,我终于找到了史书上记载的千日寺。其实它就是今天的法善寺,但过去的叫法是千日前法善寺,而不是千日寺,这一点先要澄清。
寺院的院门面朝千日前大街,在通往大街的地带早已出现了钢筋水泥的楼房,有时从寺院里点燃的香火好象被高层建筑压缩回原地,昔日那般飘逸的轻烟佛香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法善寺比邻的商店街热闹非凡,尤其到了正午时分,人头攒动,许多人的目标是瞄准大阪特产的小吃“章鱼烧”。我挤在人群当中,好像坠入了人流的旋涡,潮湿的空气里溢出一股股人汗的味儿,街头拐角处,还有面馆里的朝鲜辣味儿一古脑地刺入你的嗅觉,如果饭吃多了的话,非得翻胃不可。
千日前的烦杂街巷之于当年只是一个斩人的刑场,想必充满了恐怖、畏惧、惊恐、乃至临死前的气绝吞声。可如今,在我眼前的纷繁让人安居于这般太平的盛世,而那些毙命的魂灵也许正在他界抽泣,对此,现世的日本人似乎已经不闻不问。我承认这是初步的观察,或许是一种直观,但由此而引发的思考似乎又不能叫我以直观为满足,因为我发觉日本人确乎怀有隐形的心灵。
少年自虐的残暴,换来的是他的道义,但同时也许是他的快感,尤其是他的年龄可以证明他的常识∶快感大于道义。尽管这个传说很难令人信服他的凶狠举动,但验尸官的记述是清楚的。还有,那个疯老太太,在她的情感中很自然地出现了这样的逻辑∶快叫我砍下你的头吧,那样你会感谢我,你会爱我。
我打扰了法善寺,请卖香火的看门人帮我打开墓地的小铁门,在排列有序的墓碑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义童勘太郎”的墓。墓碑的碑文有不少已经脱落,残破的样子好像也没有谁维修过,我仔细地辨别碑文上的字迹,当读到下面的这句话时,我鄂然了。原来,这是勘太郎的父亲得知儿子剖腹自杀以后说的话。
他说;“多年恩泽,岂不可然乎?”

上图是最近拍到的墓碑,大约10年前第一回看到这块墓碑的时候,还是杂草丛生,周围一片凄惨的景象,而且墓碑反面的碑文脱落得很厉害。不知是哪位日本人为它收拾得如此整洁有序,说不定常去扫墓的人都是一群念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