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天:拉萨
我总是与一群长枪短炮为伍。第一次,1997年藏北无人区探险游。好壮观,100多号人,几乎全是摄影发烧友。为了拍照是起早贪黑,日也争夜也争,生生把大好的行程变成了拍照游。以后几次也差不多。早期西藏的游客当然大多数是有冒险精神和好奇素质的,尤其是对异国情调、边缘生态感兴趣的行者。和一群男发烧友出行的女人一定备觉无趣,而和女发烧友出行的男人就更感灾难。基本上,只要你的伙伴是摄影发烧友,这次旅程的趣致就算是殉给了对方的“艺术追求”和“审美冲动”了。
我对摄影发烧友有个比喻,他们像是一群莅临人间的苍蝇怪,眼睛上都长着巨大的复眼,自己的眼睛是不管用的,只有通过镜头那个复眼看到的景色、人文才有意义。他们对沿途景色人文其实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光线和猎奇。如果你卸掉他们的武器,各式长枪短炮,他们立刻就变了残疾。他们的眼睛长在镜头后,他们的心灵存在于虚拟的感光度和构图。狂热摄影发烧友其实是一些极端无趣的人,他们用对图象的功利心在亵渎着大自然的美景。只通过镜头去看景致的人,他们对美的爱是可疑的。
这次更过份了,全是专业摄影记者,各报社图片总监,几乎都拿过名目繁多的摄影比赛大奖。劳莱、哈苏、莱卡,各种奇形怪状相机。大炮筒子佳能人手一个。胸前挂一个,身后背一个,怀里还要揣一个小数码。对这样一群旅伴,最好是敬而远之。他们那永无靥足的眼睛在不断搜索目标,你出现在他的取景框里只是碍目。
在各种旅程中,我已经练出了一套沉默功。尽管我不是个背包客,但过去有过很多独自东奔西走的经历,我的记者生涯开场于滔滔不绝的交流和论述,而终结于一个经常闭目打盹,在最美的景致前也蔫头耷脑、缺乏社会性的女子的倦怠。
比如,在拉萨,我那点好事的喜悦完全让位给了熟视无睹的淡漠。晃着膀子上了街,进了大昭寺、布达拉宫,看人来人往,长头捣蒜。陌生人,在别处,我可曾来过拉萨,我可曾熟悉拉萨?我曾经坐在丽江的小咖啡馆,整个下午阅读马原的《拉萨河的小男人》,我心驰神往着陌生的时光、陌生的所在。而这个被无数小资们狂热膜拜的圣地“西藏”只是作为一个有异国情调的词语,被过度浪漫化地铺张。王晓波成功地推介了一个作家卡尔维诺,想想看,无数卡尔维诺们幻想着“看不见的城市”,那将是何等的过度阐述。我想我对西藏的亲近感,多半是心灵的一点好事和地缘化的神秘感。就好比咱们对庄子的感受,明知道遥不可及,却还是生发出心心相映。
想拜访尼玛次仁,他不在寺里。给我回短信说:“很遗憾,现在外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昭寺这么多人,拜青藏铁路之功,人头攒动。我是有点惊了,从来没看见拉萨这么多的人。我们这些游客挤得密密匝匝,真正来朝拜的藏人倒被挤占了空间,他们排成了一条拥挤的长龙,沉默耐心地等待着进寺。宗教赋予了他们顺服和忍耐。昏暗的内殿中嗡涌着无数人头、解说的杂音。我一介俗人,无法想象这样的环境如何静心修炼。管理人员对那些一看来自偏远地区的藏人很粗暴。毕竟藏人进入寺院朝拜是他们的权利,可是他们虔诚的酥油进奉大概比不上游客的票子直接。汤因比在谈到伊斯兰的朝圣制度时说:朝圣活动衰落之时,也就是伊斯兰处于危机之日。现在大量游客的“朝圣”之行,将在何种程度上侵袭着藏民的宗教空间?其实我是一看到小资旅游文章里的“朝圣”两字,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玩也玩了,氧也吸了,照也拍了,奇也猎了,还要孱点宗教激情,兑成一杯彻头彻底的寻奇揽胜劣质鸡尾。奇情西藏,就这么成了一道用来标榜文化品质的菜。
这么想着的同时,我不是也未能免俗地和大群游人向着寺院深处汩汩流动。之间还邂逅了一位北京的熟人。世界越来越小。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是因为“小资们不是在西藏,就是在去西藏的路上”。天气一直阴着,日光之城阴着的时候就像是发脾气。大昭寺金顶、布达拉宫和那些寻常时明丽夺目的宫墙寺顶,统统嘟着嘴。而我那情绪的小锯齿面对小阴天细细琢磨。
布达拉宫现在如此门禁森严。我们向布达拉宫移动的时候下起了雨。如果没有特殊关系,散客是买不着门票的。我们的票据说一周前就预定了。进去前要查看身份证,而且必须是在打印的纸上列表。我和Z的名字是手写在这张单子上的,差点没让我们进去。导游不断苦苦哀求。之前佛学人士王孺童向我痛诉过布达拉宫求告无门,无法进入的情景。佛学会的人看来和藏传佛教不是一体系,所以无门而入。现在的一般人想进入布达拉宫会和以前西方人想进拉萨一样困难。
这一门禁大概又可添不少潜规则。我们经过严格的安检,终于回到了拉呓萨,回到了布达拉。里面门票还需要认证,还要盖上时间戳。并被严禁拍照。当然禁令也可视其对象而易。在金顶就有几个本地装束者大拍纪念照,让一干走南闯北的记者十分不忿。
中雨变成细雨,阴霾中布达拉宫轮廓更加孤峭巍峨。一些藏人正在屋顶翻修,他们欢快地唱着歌,跳着舞。歌声绕梁,如夏日微风沁凉。
布达拉宫以其财富著称,据说其价值超过北京和台北两个故宫总和。那些金壁辉煌的佛塔上缀满了各种珠宝,如5世达赖灵塔上一颗大如鹅蛋的巨钻,比海洋之心当然是大多了。其实把它换成一块水晶甚或玻璃,在暗沉的光线下效果何异?作为象征物的财富大量地积压在各大佛殿中,造成视觉懈怠。我倒是狠狠地把手放在那些丝网罩着的经书之外,想沾点佛气。
对于我来说,参观布达拉宫完全不如看太阳岛那些工匠打铁有意思。
出来的时候,一群小孩抱着游人们叫爸爸,不给钱就无法脱身。我们这个团的20个男性,无论长幼都做了好多不同孩子的爸爸。


shot by 傅拥军、刘生生、邱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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