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弄每天都会在校园里游荡几小时，像漫步遐想的卢梭，他的法国派头吸引了不少涉世不深的校园文学青年，当然还有我这样的小记者。所以我们经常有幸聆听他的朗诵，在这样的太平岁月还有人像刘弄这样充满激情，这足以煽动我们懵懂的理性。他的手像领袖一样坚定地在空气中挥舞，眼神里充满狂热和痛楚，语音洪亮却意外地总有一丝柔软的南方口音泄去底气，我们或者沉默或者大笑。如果把他头上的毡帽换成镶着五角星的贝雷帽，他就是格瓦拉的一个中国南方影子，我只在通向天堂的道路上晚了一步，就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刘弄虽然经济拮据，却自发培养成了纨绔子弟的派头，他的后天形成的自由散漫、清华北门的卡萨诺瓦，这可一点也没有影响我们对他的评价，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刘弄是我们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天才诗人，所以刘弄身上其他可疑迹象都被忽略了。

从我们认识刘弄起，就可以感受到经济窘迫对刘弄的困扰，这是一个没有贵族没有沙龙的时代，上个世纪的一流诗人只要待在贵妇的沙龙里就可以过上体面生活，而现在一个流浪的诗人想要找到保护人，是近乎荒谬的白日梦，不过刘弄顽强地把这个梦做下去。有时候，他给我打电话，用着他惯有的懒洋洋：米拉，你猜得到我在哪吗？

你在哪

我在海边的一个别墅里

是吗？你和谁在一起

和一个崇拜我的阔女人，她对我崇拜得要吻我的脚

我大感意外，这年头真有这样热爱诗人的贵妇吗？

我说：运气不错啊

是啊，我现在正躺在泳池旁，10步之外就是大海，大海旁边是巨大的热带花园

这一刹那，我几乎以为他是活动于宫廷的里尔克。

我对老卫说，刘弄终于过上了他梦想的生活了，老卫放声大笑，他逗你玩呢，那会我们正喝着二锅头，坐在大排挡。这个笑话一点也不有趣。后来，我再也不信他的信口胡诌了，什么和陈香梅一起吃饭，和李光耀探讨儒家理论，和大江健三郎谈文学等等，不过为了证明他的话不是儋妄，他时不时地出示一张和某名流的合影，我们深信刘弄的生活是一场自由落体运动，落在哪里都是可能的。

刘弄身边的圈子驳杂，每一个圈子都维持着泛泛之交，我们经常在皮朋酒吧聚会，在这里的通常都是文艺圈中人，而且都堪称边缘人物，行为艺术家   小剧场表演者  前卫音乐家  未成气候的文学青年-----每一人都在等待冉冉升起，每一个人都在积累资本，大多数人怀揣梦想身无分文。孔原是这帮人里唯一的例外，他父亲是前文化部部长，和郭沫若齐名的人物，他哥哥是中国最早和最大的书商，在全国人民努力奔小康时已经成了亿万富翁。他的家族里出过美国华阜小姐  欧洲法官  拿国际大奖的钢琴家等等，是一个从细胞里都往外冒知识和教养的家族。孔原的生活来源没人知道，但是他很慷慨，像雅典的泰门一样随时被一群艺术分子围绕，他是买单频率最频繁的一个，所以他是有名士风度的，其源头可以追溯到三国的信陵君。在皮朋这个地方，他经常一掷千金，哪怕其中某些人只是初次相见。全北京所有的酒吧饭馆老板都给孔原发贵宾卡，希望他和他身边为数巨大的分子们能惠顾自己的生意。

皮朋酒吧的老板高大英俊，脸上时而掠过一屡阴沉之色。我和考拉发现他正是在一个元旦的雪夜被我们气跑的歌星，他还是那样酷，经常穿着套头毛衣，铁红的西装外套和黑色牛仔裤，看上去像个欢场人物。他对刘弄十分崇拜，以至刘弄对他的智力从来没有给予充分重视。我们唯一听到他唱的歌是，我要做个伟大的人，没有谁注定伟大，你和我，在伟大的最后底线。这时候他看上去很像伟大之前的盖茨比，被注定无法实现的梦想折磨得面无人色乃至声嘶力竭。

刘弄总是略带嘲讽的挖苦歌星：他太蠢了，他的那点智力早在款姐那泡软了，因此歌星一搞活动，还需要祭出刘弄这面旗帜，刘弄像一个草莽英雄，只要振臂一呼，就有人流从各个方向在夜色中汇拢，这其实也注定了皮朋酒吧的不详命运。开始有人在酒吧打架，后来又有人吸毒，最后发展到群奸群宿，被警方取缔，而歌星作为流氓活动组织者，被拘留。

所谓群奸群宿的那天晚上，我也在场，那天是一场行为表演，全北京有点名气和尚未出名的行为艺术家几乎都在场。很多性感和暴力的表演，有人反复敲钟  有人扔烂西红柿  有人和猪结婚，在一个笼子里度蜜月  有人全裸，拿着调查表四处调查自己是否美丽，哪些器官尚需改进  有人打扮成吸血鬼，拿着一个据说是刚吸了爱滋病人鲜血的针管到处找人扎针  有人吃死婴儿肉  有人和100只骷髅冻在一个巨大的冰床上-----我没有看完，因为我即将呕吐，也许有人希望我在现场呕吐，这样才能增加行为的效果，但是我呕吐的时候总是四肢痉挛，面色如死，我当然要爱惜自己的形象，这天我脸上傅朱傅粉，身上穿着白风衣，脸上容光焕发。有人在切割一爿巨大的猪肉，两个人在血肉横飞的肉沫中搏斗，肉沫沾在墙上 鞋上 衣服上 脸上 头发上，我闪躲不及，白风衣上粘得星星点点。接着放出一只皮箱里的一堆小白耗子，如拳头大，行将窒息，在地上绵软地颤动，像软体昆虫一样无力地乱爬，有一只爬到我的鞋上，它抖抖擞擞、因为窒息而发青，像胆汁一样的青色，它胆怯而不分目标地往上爬，寻找有温度的东西，就像蜈蚣挪动百足爬到我心里，一股巨大的腐烂味渗进血管和细胞，这股恶劣的气味使得每个人都面目狰狞，形容丑陋。我跑了，不顾冬寒，把外套脱下，我感到难言的忧郁，这种屡受压制的情感一遇见合适的土壤就要往外长，像病菌一样顽强，比容光焕发这种感觉具有更长远的生命力。我洗了1个小时的澡，并且把白色风衣干洗两遍。据说，该艺术家提出愿意收藏我的白风衣，可我就像传说中的农民给古董迫不及待地涂上了漆，我厌恶这种肮脏的导致抑郁的感觉，我厌恶生活处处显得像个垃圾场。

据说后面的行为表演更精彩，有人表演脱衣舞，脱下来的每件衣服上都画着春宫画，警察是在最火爆的表演中到来的，一群裸体美女和一群裸体男人正在地上厮缠和翻滚时，被警察当即喝止，闪光灯和摄像机，记者的话筒结束了这不光彩的一幕。警方正在执行扫黄打非任务，本场表演显然属于被扫之列。

我从自己的的报纸上看见这样的新闻：

本市的一个酒吧里举行的一场淫秽活动昨日被警方查获，与此同时牵涉其中的艺术家有N名，其中有XXX；XXX；XXX；XXX，有不少是艺术界小有名气的画家。警方表示，据市民举报，经常有一些打扮怪异的人进出皮朋酒吧，在其中从事色情、吸毒等违法活动，并且噪音持续到深夜，严重扰民。有些人打着前卫艺术的旗号，装神弄鬼，从事流氓活动，并吸引了一批不了解内情的人，造成的社会影响恶劣，现在警方依法将皮朋酒吧取缔，并依法拘留了经营者XX和不明身份人等共计30多名。XX辩称其是从事艺术活动，但是前卫艺术到何种程度上违反法律规定需要重新予以界定，也是司法面临的一个新课题。就此记者采访了一些艺术大师和有关人士。

著名书法家XXX说：“允许前卫艺术适当发展，但要把握好前卫艺术的发展方向，不能搞成一味的标新立异。现在有些人字写得不像字，简直是胡乱涂抹，却在一些大赛中频频获奖，不能让前卫艺术成为艺术的主流。”
　　紫砂壶大师XXX则认为，艺术观点方面不主张和国际接轨，但艺术市场应该和国际接轨。他告诉大家，他的单个作品曾卖出3万美元的高价，一些外国人对此很吃惊，他回答他们说：“在艺术方面，我不认为我比梵高的水平低。”因此，还是要继承和发扬我国优良的艺术传统，他说：有些人连自己的文化传统都不了解，只学了一点西方的皮毛就乱来，怎么能指望在这些人里产生大师呢？他们需要进行再教育和虚怀若谷的学习。
　　著名国画家XXX说：“我对前卫艺术不太了解。但我认为现在艺术面临着俗文化的冲击，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俗文化表现在方方面面，一些低级趣味的毫无艺术格调和内蕴的东西正在市场上大行其道。抵制俗文化的不良影响、推动先进文化的发展应该成为我们的目标。”
　　“我看首先要肯定前卫艺术也是艺术，也代表了一些人的想法。其次我不主张搞前卫艺术，离现实生活太远，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接受的。第三要允许前卫艺术的发展，禁止是不行的，反而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前卫艺术需要得到好的机制的约束和引导。”艺术家XXX的观点十分鲜明。   

住在皮朋酒吧隔壁的张老先生认为：我就不能理解他们搞的是什么艺术，艺术应该美，应该带给人赏心悦目的感受，而且艺术家的自由应该以不妨碍别人为前提，他们搞的艺术非但不能给人以美的启示，也看不出对人生有何教益，反而败坏社会风化，严重扰民。他气愤地说，这样的艺术该取缔。

刘弄这天也在场，他认识了一个娱乐杂志的女记者，该女面泛春风眼带桃花身若弱柳行止风流，当下两人勾搭成奸，双双离开花前月下去也，所以算是逃过一劫，否则就要像妖妖一样进收容所，遣散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