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生
(2014-08-08 01: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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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七月流火。我毕业了,如丧家之犬,不能保持优雅。忙着用纸箱收拾行李,连租毕业礼服照相都已经来不及。在一大堆行李里默不作声地奋斗着。学校的所有年月装在18个纸箱子里面。其中一个是装情书的。我用胶条把它们都封起来了。
毕业后你想做什么?芳芳问我。
我们正坐在一个可以乘纳10000个人一起吃饭的食堂里埋头吃石锅拌饭。我说最想的事情就是离开北京,随便去哪里兜一圈,每去一个地方,就睡几个男生。
芳芳就扑哧扑哧地笑开了。
我毕业后的第一个单位是一个国家级的科技类出版社。我这个出版社不但很老,而且行径奇特。它的走廊就像以前公安片的谋杀现场。我刚来到时社里很重视我,因为他们差不多十年没有进过人了,而且他们跟根本没有受到社会上“不招清华、北大学生”的时尚风气的影响。实习期结束后,我进了一个编辑部。我坐的桌子正好有一部电话,我经常帮其他编辑接电话,态度总是很好。社长一边用热得快烧开水,一边要求我辅助出版管理模块的建设,其实我根本就是不懂电脑。等模块做得差不多的时候,社长又说,不要用这个模块了。所以我以为我的单位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单位。不管怎么样,这个单位的人待我不薄,首先,根本没有人有兴趣和我聊天,我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免去社交的繁琐。另外,财会部每个月都会按时给我工资,1300元,刚刚够我一个月最基本的花销。
刚上班我脸上长了很多痘痘,经不住芳芳的撺掇,花了45两银子买了一包珍珠粉,把珍珠粉和在抹脸油里,涂在豆豆上。结果我发现很灵验,豆豆变小了。但是同时它们的个数也增多了。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质量守恒定律:如果脸上的豆豆变小了,那么它们的个数就会增加,因为质量是守恒的。我还经常幻想着前男友小康带我去做美容。他会说阿飞我们把你脸上的豆豆都清除掉。我们要用法国美容产品,每套200元,戴着美容品怡人的淡淡香气,而且很经济,可以用10次。
有些时候我会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但是大部分时候,我很安于现状。自从男友小康和我分手,我甚至不再买新裙子。我居然学会坐公车。我在公车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和看别的女生。天黑得太早了。在公车上我是多么不起眼的女孩,头发这么凌乱,棉衣这么臃肿,脸色这么黯淡。我开始佩服我的男友小康。他要在那么多的女孩子当中把我挑出来是多么不容易。我应该感激他。
后来的生活每日如此。毕业后在出版社当校对员,坐公车上班,9点到单位。上楼,穿过幽暗的长廊。有些门开着,有些门闭着,两旁的墙皮已经脱落。迎面是两个年轻的保安陷在沙发上,也不穿制服。小黑板上贴着上头发下的公告。走到走廊的尽头,是我们部门的办公室。如果来得早,我便打水,扫地。中午吃饭后,休息一两个小时,编辑、主任等到旁边的“美廉美”超市购物。我懒得去,趴在桌子上打盹儿。等到了下午4点,下班,坐公车回去。
有一次在车上看见一对恋人。很年轻,说不定还不到20。男孩子长得真是白皙、漂亮,穿着运动装,一脸的嫩稚和干净。女孩儿反而老成一些。戴着眼睛,清清秀秀的。两个人都很瘦,看上去却很健康。男孩子的手轻轻搭在女孩的腰上,说不出的贴切、自然,丝毫没有腻歪劲儿。他的眼睛一直看女孩儿,好象周遭的喧闹的世界对他而言不存在的。公车停在哪一站都好,不会彷徨和慌张,因为彼此就是对方的整个世界,丰满得不必在意其他。
我们又去“工体”附近的CD酒吧演出了。那天晚上突然下了一场暴雨。我的裙摆都湿了,鞋也浸满了水,口红也被洗掉了,冷得哆嗦。那天酒吧的客人不多。我们每个乐手只挣了46元。
只是还在等着专辑发行。然后是录音费,好几千块钱的,至少也可以过上几个月。然后是下一张专辑。不知道还能否做下去。
北京有多少不知名的乐队出生和消亡,无声无息。我们不过是其中的一支。
有一个老头,是埃及人,听说他是美国很“牛比”的音乐家。叫什么的,我又把名字忘记了,他来中国参加他的学术研讨会,然后看我们演出,然后对我又抱又亲,称赞我的声音,表示他喜欢中国,我一直认为他想吃我豆腐,要知道他82岁了,和杨振宁一样。
我其实很害羞,因为我会很恶毒去揣测别人。我一方面希望大音乐家称赞我,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是一个美国人,我感到有些羞愧,我居然需要一个美国人称赞我,真的是太沙文主义。这个人很著名,他的话很重要,但是他浪费在了一个不重要的乐队身上。
想到这里,我想起了权力话语这个词,我感到我们的乐队不会青史留名,是因为我们没有进入主流的权力话语。
我照旧每天上班。我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如同一个失业者,在两个世界摇摆不定,无所适从。我亲爱的小康离去了,但那又怎样?我又不会去死。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成为我亲爱的。因为我们缺乏更深更大的宽容、理解,缺乏真正的忍耐力。
他的到来曾经令我满怀信心。我只需有人爱我一些而已。我付出的是沉默的时间,等待交流和关心。无声但是焦灼万分。我以为自己不再害怕冬天、地铁的灯光和陌生人,以及城市的夜晚。我准备好了,坦诚相待,曲意奉承。可是苦心经营的一点温情和秩序都开始溃败,一切又要从头来。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小康。我梦到了他的女友,是一个娇小玲珑的浙江姑娘。眉眼很清秀。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她完全有资格取代我并且令我的小康幸福和安宁。这个梦唤起了我埋藏已久的自卑感。我对她说,是的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个好姑娘但是我比你更需要他。我早上坐公车的时候想到我就这么去求一个陌生人,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十六大都召开了,我实在不是故意用我的小女人的琐事来叨扰你。你不知道,我从来不跟家里说小康的事情,我也不和我们屋女孩说。我也不会当着小康的面流泪。可是在公车上我们每个人都目视前方。没有人认识我。我痛心的不是爱情,我们为某个人去死的时期已经过去。也不仅仅是惶恐。我们站在时光之刃,因为时光而凋谢的颜色,因为自身无法摆脱的欲望而万劫不复。因为竭尽全力也达不到的真正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