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李军的母亲出走了,没有任何的预兆。她可能只是突然地想起了什么,要去做,她就去了。她忘了和他们说一声,可能那件事情太重要了,她来不及说了。从此李军的父亲就经常不睡觉,他整夜整夜地醒着,向每一个亲友写信打听妻子的下落。他开始遗忘很多事情,最后他连李军都记不得了。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数那些少的可怜的钱,还收藏一切小纸片:收据、车票、电话帐单、汇款条,还有那些手写的治疗失眠和便秘的偏方。他总是很和善地对李军说:你找李军吗?他出去玩了,还没有回来。
父亲彻底遗忘了他的时候,李军也离开了家。他做过小工,保安,饭店的跑堂,后来开始跟着师傅跑长途拉货。密封的大卡车,车里不知道装些什么,有时是些猪啊羊啊什么的,从外地运到本城。
师傅在一次酒后开车中出了事故,满身血迹地死在了路上。从此他就一个人,从一个县城,开车到另一个县城。中途也停车在小饭馆里吃饭,有时,老板娘和女招待,会冲着他笑,说些荤笑话。李军默不作声。民工们蹲坐在一边。有时他们也在满是灰尘的路边玩桌球。之后李军继续开着他的大货车继续上路。
许多年前,李军在一个夕阳血红的傍晚,开车路过琅镇。他在路边停了车,踱进杂货店里,要了一包“大前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她穿一件水红色的无袖长裙,戴着月牙耳环。她弯下腰,去拿玻璃柜台里的烟,她的发鬓掉下来,遮住了她玉一般的脸。他看见了她长而优美的脖子,和脸颊上的淡淡绒毛,还有一些光芒,似乎是晚霞的光。
那一天的晚霞特别特别美。他的一生中,似乎再没见过比那天更美的晚霞了。
15年前,红喜无疑是这个镇子上最美的女孩子。她的美是温和的,不那么霸道的。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眼角还远远没有皱纹,皮肤也很光洁,发出柔润的光泽。
李军与当地男人不大一样,他个子很高,很健壮的样子。他皮肤黝黑,虽然时常叼着烟,牙齿却很白。
李军有时就到红喜家门口的榕树下,等着她。远远看见李军,红喜就飞快地跑进家门。
终于有一天,红喜没有跑开。她站在那里,有些愤怒的样子。李军径直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他看着余晖撒在她的头发上。
新年即将来临,李军只要路过琅镇,就会到红喜的店里去买烟。他们就这样渐渐熟识起来。而镇上的人都知道,红喜交了一个男朋友。
李军带着红喜去烫头发。那时,各个地方都流行那些明星一样的卷发。
理发店的角落里,几个女孩子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回归和战争遥遥无期,学潮也没能给他们留下什么印记。电视里依然是千篇一律的笑容和感想,政府要人频频挥手。
两个小时后,红喜的直发变卷了,并染成了新潮的金色,宛如画片上活泼的时髦女郎,技师讨好地对红喜说,现在你是镇上最好看的女孩了。红喜有点害羞地笑了笑,和李军的一起离开了理发店。
两个年轻人一起路过卖红薯糖水的小摊,摊主见了红喜,笑咪咪地点头打招呼。两人就一起喝糖水。忽然就下雨了。南方的雨,总是说来就来,从不打招呼。街上的人惊惶失措地跑起来。李军和红喜不慌不忙的,坐在屋檐下看下雨。红喜忽然说,雨是有脚的。李军说,怎么说?红喜说,你仔细看。李军便看,果然,风一吹过,雨在地上打出的密密的小水涡,就从这一处漂到了另一处,好象长了脚在地上奔跑一样。
南方的雨总是很快就过去,不到一会,雨就停了,太阳就乐呵呵地出来,照着地上一汪又一汪的水渍,反射的光晃着人眼。两人一起离开时,只听摊主在身后很快乐地说,下次再来啊。
红喜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呢?李军没有问过她。
那时候红喜还那么年轻,那么纯洁,那么地盼望着被人所爱。多年之后,我再度想起红喜。她在南方雨湿后的小巷里缓缓穿行,这个镇子上最美丽的女孩因为羞涩而低着头,而乖张的命运披着遮雨的斗蓬,已经不露声色地跟随其后。
那一年一直在下雨。那几个月,李军不跑长途了。那场席卷南方的大洪水,使得工厂停工,学生停课,镇子边上驻扎的官兵全部出动。而李军却坐了渡船,到镇子高地上没有被淹到的一家店里,花了100元的高价,给红喜买下了一条红色的棉布裙子。
那一年秋天,镇子上的人都知道李军死了。那些多嘴的婆姨们说,李军是因为抢劫了两个路人,那天下着倾盆的暴雨,李军惊慌失措,开着货车狂奔,最后连人带车冲到江水里。那两个过路的人就报了警。警察在下游捞了几天,也没有捞到李军的尸体。
那些婆姨们都说,都是红喜害死了李军。要不是她那么爱美,而李军又那么穷,李军绝对不会为了买好看的东西给她,铤而走险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也有人说,李军根本没有死。他潜在冰冷的河水里,和雨一起顺流而下。他被冲到了下游的岸上,两天后一个渔民发现了他。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就藏匿在一条渔船上,去了更远的地方。他在船上呆了几个月,徒步到了西南边境,他与最狡诈的蛇头联系,趁着月色,他翻山越岭,专走无人走过的路,三天三夜,越过了中国边境。不久后他隐姓埋名,加入西贡当地的一个黑帮,在“金三角”开始了更为冒险的生活。他是一个冷血的,沉稳的,又严守秘密的人,成为了那群亡命之徒中的楚翘。
红喜很快辍了学,随着一个远方亲戚,嫁到了山西的一个偏远村子。丈夫酗酒,好赌,变卖了家里的所有的东西。她生了3个孩子后,丈夫就死了。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是克夫的命。红喜在25岁那年病死了。那条李军给她买的红裙子,早就不知去向。
很多年后, 我与“冷兵器”乐队在银翼酒吧驻唱。一个40出头的,满头白发的男人走过来,他叫出一个名字:红喜。
我嫣然一笑:我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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