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无论听音乐、读小说、看画、看电影，有的时候都需要一个安全的距离。这个距离就是：你不直接认识作者本人。他或者已经作古，或者与你远隔万里，或者与你不同时代，在你开始懂得阅读和聆听的时候，他已经及时而且识趣地成为一个神话，也有一种可能，是上述条件全都不具备，他与我们同时代、同地域、同阶层，但我们对他作品之外的生活与性情毫无兴趣，这样才能保证我们毫无干扰地去看去听。对作者的陌生感是一个作品成立的必要条件。
        不知道这算幸运，或者是不幸：吴虹飞和我们同时代。听她的歌的时候，我们难免受到那些熙来攘往的讯息的干扰。
        在认识她之前，就听过无数关于她的传说。她的性情，她的头发，她的着装，她所奉行的爱情恐怖主义——她一度有个博客，叫“小康的墓园”，而小康是她曾经的男友。朋友们心照不宣地在QQ上和MSN上把她新写的博客传来传去，看她变换不同的手法表达对“小康”的思念、怨恨乃至诅咒。远隔北京2000公里，她的讯息仍然源源不断地传来：“你猜昨天我在酒吧门口看见谁了？吴虹飞！她穿一件旗袍，红色的！”
        2004年，朋友得到一个机会，为某知名影人写一个电影剧本，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合作，他说，制作方开始是邀请吴虹飞写，但她推荐了他。这可不像传说中的吴虹飞的作风啊。她应该比这个圈子的平均乖戾程度更乖戾一点，比这个圈子的平均势利指数还势利许多才对啊。好吧，我暂且认为，她只是对小康不依不饶，在别的地方还比较慷慨大方。
        她的讯息依旧熙来攘往，书店里摆着她的书，网络上有她的演出信息和专辑封面，报纸上有她的采访，甚至某一天，她因为某个名人，一口气登上了新浪首页好多天。虽然后来的消息证明，她可能是对的，她作为一个作家、歌手、记者，对人的敏感是对的，但显然，在当时，她根本不适合自我说明和吵架，她在任何争吵中，仍然坚持说着“心”、“灵魂”、“工作”，因此获得了罪加一等的嘲笑。她的锐利感觉在某种令她所苦的混沌状态中挣扎着，她甚至诚实地把这种挣扎的状态展示给人看，但这种诚实往往赢得自负的人的蔑视，他们从没试图和自己斗争、和解过，他们恒定正确，而她显示出了对自己艰难地获得的正确性的反复怀疑，所以她是弱的，而弱的，就是可耻的。
        然后是2007年冬天，因为工作关系，她的电话来了，声音很甜美，和她尖锐黑暗的歌声完全不一样，她一直在道歉，一直在申明自己在与人交往上的迟钝和容易受挫，但我们分明可以毫无障碍地谈了很久。再晚一点，她的新专辑《胭脂》出来了，所有关于她的印象，全部被我推翻了。她以往的歌黑暗、燥烈、阴郁、乖戾，甚至有点不怀好意，那种美，是一种不肯和解的、执拗的美，而《胭脂》却是沉静、流畅的，有种潮湿的味道，像水草，像南方的黄昏，她把她随身携带的那个与生俱来的南方，终于完整地呈现了一次，那个南方，是海子诗歌里的那种南方，村庄远烟袅袅，湿地上飞着水鸟，江面上泊着破轮船，倚门的人等着归人，而南方火车站的那种肮脏嘈杂，在一切之上回响。
        是她在变，还是我在变？我终于懂得怎样衡量一个人的强与弱，鉴别一个人的真与假。至少，她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做成功了。她也偶然装作彪悍自负地在邮件里表示：“虽然我的声音不完美，可是我依然是北京最适合演出的乐队（之一）”，但下一封邮件马上跟着来了：“我吹牛而已，当然没那么好了。”
        我一整天地听着《胭脂》里的《乌兰》、《南方》、《仓央嘉措情歌》，感觉自己的屋子水汽弥蒙，屋子后面就有一条河，河边的人伸手去捞水草，黑布鞋被水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