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梦见了小康。这是我们分手五年，我第一次梦见他。
我梦见他有美好的脸庞，没有任何阴霾。我梦见我们刚开始认识的时候，春天里的气味。非常愉悦，甜美。非常好。他非常好。他离我很近，他显得结实，又健康。其实他是有些虚弱的。在梦里他很好。我几乎以为我们已尽相互原谅了。整个梦暗示我，我爱过一些人，我也爱过他。我爱他的方式绵长深远些，没有现实的意义。只在梦中，生活给我足够真诚的回报。

我说，小康，为什么要离开我？
小康说，阿飞，为什么不爱我？
我说，我爱你。
不，小康摇摇头，阿飞，你不要骗自己了，你不爱我。伊莲告诉我的。
伊莲是谁？你怎么会认得她？
我不知道。有一天伊莲来找我。她告诉我，说你并不爱我。她说你爱的是别人。
我爱谁？
她说，你们爱的是同一个人。

关于伊莲的许多资料，都可以通过网络得知。一个中国女人。一名失踪已久的女歌手。无故失踪的女歌手并不值得关注，然而她和边境“金三角”的贩毒头目阮玉有关，事情就变得深致有趣，吊人胃口了。在尼泊尔边境的一次海洛因的交易中，发生激烈枪战，阮玉的手下刘军忽然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领。枪响了，阮玉没有倒下，死去的却是阮玉的中国情人——伊莲。她用身体掩护了情人。

在那炎热的夜晚，她从西贡的街头匆匆步行回到宾馆，匆匆越过那些削瘦、轻快的越南少女们。她怀着不可知的痛苦,那样的痛苦似乎是熟悉的，但是又很陌生，不知道从何而来，象是重犯了一个错误，充满了紧张和恐惧：我本该哪里也不去.本该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里有人在热切地等待着她，阮玉，他的西贡情人，黑手党太子，本地最有势力的青年男人。他身上纹着龙的文身，他这样爱好着中国的图腾，并等着为一个中国女人奉献一切。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了红色的旗袍，密密的刘海，黑色的直发，小巧的身材，眼睛明亮，仿佛水波荡漾，惊疑不定。她是一个中国女人，皮肤白皙细腻，和当地的所有皮肤黝黑的女人如此不同。她如此清澈，而小巧的身材其实是丰腴的，娇嫩得可以滴出水来。她长着一双狭长的单凤眼，眉毛又黑又长，牙齿象贝壳。她经过他的时候低着头。他却叫住了她，询问她的名字。询问她的家庭。我的父亲是西贡最有名的古董商人，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已经结婚了。我没有结婚，他说，我喜欢中国女人，因为她们的皮肤。可是她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游移不定地看着他。这样让他更加着迷了。她的神情，永远这样恍惚。他下了决心要到她。在西贡，还有他阮玉，要不到的女人吗？
他何等谄媚，何等在意她！他给她送过无数价值连城的珠宝。那是所有西贡女人的总和。她屈服了。却不是因为珠宝。而是因为恍惚。在某个欢乐的时刻他完全可以代替爱情。
她开始做梦。一个异常漫长的梦，好象人生那样漫长。而悲伤贯穿其中，密不透风，仿佛暮年一样的颜色。她梦见了娜拉在人群中开枪，日瓦戈医生拉着她开始逃遁。他们跑到大街上，形变为各种事物。然后，这个梦又从头开始，娜拉开枪，日瓦戈出现，逃遁，形变，周而复始。她妒忌娜拉，因为她美丽、野蛮，充满情欲的力量，战无不胜，她赢得爱，所以要为之痛苦。她在梦里悲哀地想，我什么都没有，却也要一样忍受痛苦。最后枪响了。最后的那一次，枪击中了她。她看到自己的血从心口缓缓流出。
她说，好了。这下好了，我也在真正的痛苦而不只是虚幻的痛苦里了。

阿飞，伊莲这么对我说，伸出手来要拉我，但她永远够不着我了。我错了，我以为，当我成为最好的歌手，我就能得到我的爱。但是依然是没有。我死后要人们为我痛惜不止，但不会的。没有人因为我死而难过。我过去太自私，太虚荣了。阿飞，你是否会原谅我？我强迫你忘记了小龙，还有我。还有那么多，本该属于你的过去。

 

图书馆。是另一个灰色地带。和那个防空洞一样。在第17个书架那里，关于魏晋南北朝的文献资料。你一直去那里查找论文资料。我只消跟着你就够。那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情，我殚精竭虑，耗费了所有的力气。我才能找到机会。阳光从窗户斜着打进来，那些书架们在地下留下了灰色的阴影。就在那些阴影里面。我远跟随着你，等你走进阴影，在阳光照射不到你的时候，我可以打开你的记忆。阿飞,小龙才是你的真正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