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关于唱歌的鱼的故事(1997)

(2006-05-04 13:51:21)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小说,鱼说。
  我在一个城市里走路,会有人在后面叫我。我回头时,他们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实在是太像了。
  他们说我像鱼。开始我以为他们指的是生活在水中的长有鳞片的一种冰冷的生物。后来我知道有一种鱼是在陆地行走的。我后来见到鱼时,才知道我们并不相像,而且相差甚远。我是丰满、美艳的,鱼则身体单薄,相貌平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认错人。
  鱼总是在深夜来访。鱼来路不明。鱼对着镜子涂上艳红欲滴的口红时,宛若风尘女子。我们躺在宽大的床上。屋里很黑,一种空荡荡的黑。我们惧怕黑暗,并不热爱光明。鱼是诗人。鱼可能是这个世纪末最好的诗人。一个北京痞子曾经说过一个笑话:北京街头人很多,一个挨着一个。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有十个人倒下了。这十个人爬起来,发现他们彼此间认识,因为他们不是诗人,就是妓女。这个笑话很好笑的,我当时笑死了,鱼说只是我无法模仿北京人当时怎么说的罢了,不然你会笑死的。
  也许只是凑巧,鱼正好既是诗人,又是妓女。
  我们大家都知道,妓女不是一个好的词。大学里的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深夜回来时身上自豪地套着明显过于宽大的男式衬衫,在日记里甜蜜地写道:风月,又如何及得今夜的雪?她们不是妓女。鱼是。妓女的定义可以是:女人,用肉体交换金钱。鱼用肉体换了金钱,并且她只要钱。所以她是。
  妓女,也有美丽的,在唐传奇里,和秦淮河上的歌舫上。你听过妓女和柠檬的故事吗?女子只是每日都欢乐地用她的身体安慰她的情人。她总是把柠檬切成小片小片的,把汁抹在身上和头发里。她的情人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时,就会说,他梦到了一大片柠檬林。她的情人很穷,但她仍然很爱他。后来他富有了,离开了她。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但都很穷。他们一个个地离开她。而她仍旧是爱他们的,仍旧把柠檬切成一片片的涂在身上和头发里。当她的情人埋头在她的头发里时,就会说,他梦到了一大片的柠檬林。
  这个故事不是我写的,是川端康成。我说得不好。他把故事说得很美。他甚至不用妓女这个词。
  必须要钱,不然就不是了。如果你决心做一个妓女,就必须敬业。鱼儿仔仔细细地翻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衣服上的每一个口袋。鱼低头时露出雪白和优美的脖子。鱼翻出了一张一元钱的纸票,和两个一角的硬币。男人摘下一块旧表,鱼推开来,淡淡地说,只要钱,别的不要。外面下着雪,身无分文的男人在雪地上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回到家时脚已经冻僵了。他永远无法理解鱼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她看起来那么小。
  蛇在雪地里冻僵了,农夫看见了,把蛇放在怀里。蛇醒了过来,咬了农夫一口,农夫回到家就死了。
  所以说,男人就像蛇一样,受伤时不要理他。不然它暖和过来了,会把你咬死。
  你们在讲什么故事,隔壁屋一个女孩伸出一个脑袋,天真活泼地问道。
  我们在讲农夫与蛇的故事。鱼笑容可掬。
  小龙,沦落京城的吉他手,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他说他是来找鱼的,他找她找了很久。他对我讲述了鱼的故事,确切地说,关于人鱼的另一种传说。
  “那天夜里我回得很晚。街上很冷清。这一带很偏,车也很少过。路灯一路都是暗暗的,我总感到有人在一直跟着我。终于我忍不住回头,隔着雾看见一个灰灰的小人儿。她穿着厚厚的棉衣,但是却很小,你总觉得你可以把她放在你的衣兜里带走。那天是'倒雪',就是冬天里要变暖和时,天气突然又冷了起来。空气里飞着一点小雪,她却没有戴围巾,所以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看着我,说
  我是鱼
  那时已是凌晨三点,我把她带回了我的屋子。屋里没有暖气,我把电炉的插头插上。她蜷在电炉旁,一直发抖。然后她拖掉那双大而厚的鞋,露出一双小巧的脚来。她继续脱去棉衣,很安静地躺在床上,长长的头发柔顺地遮住了柔和的肩。我走到床边,看见她的眼睛很大,很亮,仿佛有水,却空洞得什么也看不见。我替她脱衣服时,她很温顺,不挣扎,也没有帮助我的意思。她的身子小小的,象一条鱼,银色的。我是处女,她小小声地说。
  她身上有一种浓浓的女孩子的味道。
  你应该给我钱,她很天真地说,听说她们一个晚上可以挣300块钱。
  我说她们一个晚上不止挣300块钱,再说,我没有钱,我已经有三个月没交房租了。
  没有关系,她柔声说,等你挣到了钱,再给我吧。
  我便是这样认识了鱼的。可鱼坚持认为不是这样的。是这样子的,她说,有一天我在村子里走路,我象一条鱼一样走路,突然有个人从另一条小路走过来,我走过他时他说'你好'。我没理他。于是他又说了一声你好,于是我就回头嫣然笑了。这样,鱼就认识了小龙。何以鱼会知道自己笑得很嫣然呢?事实上,我不是小龙。然而鱼叫我小龙我就是小龙了。鱼把时间也记错了。她记成了秋天,在圆明园村里那种金黄色小野花毫不犹豫地全部开放的时候。她说她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花,那么浪费。她把花儿满满地抱了一怀,带回黑而潮湿的小平房,有人在那里练琴,盆里搁着吃剩的半个馒头--那一年只有馒头,还要忍受片警时不时的骚扰。鱼只记得秋天。她记得秋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或者说,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到秋天发生。
  鱼一共来过5次。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每一次她来身上都有一种很浓的气味,每一次她走后屋里都会飞进一大群黄色的蝴蝶,落在鱼触摸过的一切物品上,每一次我都要费尽心思把这些美丽而丑陋的生物从窗户赶出去。最后一次她回头说,我走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后来我才想起,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她真的嫣然地笑了一下。这个微笑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使我以后能够有足够坚强的决心去找她。后来她就再没有来过。起初我没有感觉到异常,因为鱼的出现和消失毫无规律可言。直到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我开始想去找她。你知道,在这样一个城市的底层,当你真的和一个人有所关联的时候,你就会很在意她的存在。然后我真的就去找鱼了。我找了一千零一个晚上,之后我开始怀疑此人其实并不存在。她是我想象的,而是并不存在。那么说,那些夜晚都是虚幻的。这种想法令人绝望。
  后来我终于找到她,在一个叫‘猎奇门’的酒吧。传说那里有一个转台的女歌手。我走进去,看见一个女孩子在昏暗的台上唱歌。她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脸就不甚分明了。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长裙,拖到地上--水红色是一种很娇嫩很脆弱的颜色。她在台上唱一首歌:
  我是鱼
  小龙房间里的鱼
  其实你从没有看过我的身体
  其实它和灵魂一样一样美丽
  我走上去,在她耳边轻轻地叫她的名字:
  鱼
  她仍然没有抬头,她说
  我不是鱼
  她轻轻掀开她的水红色的长裙,说,你看,我不是她。
  她的裙子下面空荡荡的。她没有腿。
  这个世上没有腿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生活在深海里面的人鱼。所有的人鱼都会唱歌,她们都相信只有当她们爱上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也爱她时,并且他爱她超过爱他的父母时,他们结合在一起后,她才能分到他的一个灵魂。而这个灵魂并没有因为分给她而有所减少。更重要的是,在肉体湮灭之后,灵魂还是不灭的。
  大家从小都知道那一个悲伤的童话。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都那么丧心病狂,一定要给小孩子讲那么悲伤的故事。为的是什么?天堂么?我从小就知道,天堂没有花5分钱就能买到一块冰糖的人间好。人鱼把刀扔到了海里,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大家都知道,人鱼并没有杀死来自遥远国度的公主,没有让鲜红的血溅到美丽的腿上。于是她就只好死掉了。
  是我我就杀了她。鱼小小的白牙咬着嘴唇。
  我一直想杀了她。从小就想。我不能让他拿走我的。我不能允许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我的爱人的床上。不能让她的长发洒下来,遮住了雪白的胸。我总是在夜里注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比我居住的大海还要深,还要大。
  我杀了她。有一天他出门办事去了。他可能要去银行去钱,带着她离开这个血腥气味环绕的城市。在这一点点的空档里,我就杀了她。这个事情我想了很久了。我走进了他们的房间,平静地向她走过去。她有一点疑惑,但我不会给她什么机会了。我拿出藏在衣服底下的刀。就这样把她杀死了。她流了很多的血。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很多黄色的小蝴蝶,从此它们一直跟着我。
  我应该告诉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死,但我那时侯不想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就是童话书里必须死去的人鱼。我看着她的血慢慢流出来,那么多,多么神奇啊--我们人鱼是没有血的。
  警察迅速而有效地包围了鱼的居住的屋子。大家惊疑不定地看着鱼,鱼还在抱着琴漠然地唱歌。鱼在警察的簇拥着走了出去,一大群小黄蝴蝶飞了过来,于是大家手忙脚乱的把它们赶了出去。那群蝴蝶无声地飞舞着,久久不散。
  人们听到鱼轻声地问一个年轻的警察
  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去了一个白色的手术室。在那里警察充当了医生。他们锯掉了鱼的双腿。因为她杀死了一个人。杀人是一定要受到惩罚的,所以他们锯掉了鱼的双腿。鱼赤身裸体地躺在惨白的手术台上,她已经没有了双腿,就象一条人鱼一样安静。她再也无法与人类做爱和跳舞了。鱼那时明白一切都象谶语一样,注定不可逃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快就要死去。鱼其实害怕死亡。
鱼死了。最后,我对小龙说,请你不要再去找她了。
  
许多年前,我二十岁,对着一台二手486,反复听着一盘DOORS卡带,我坚持不懈、迂回不停地写我的风月小说。我热爱 DOORS和 Jim Morrison 。摇滚乐手和诗人。贵族,神祉,和来自古代的冰冷雕像,英俊,冷酷,纵欲,吸毒,死前痴肥,丑陋,仍然被人爱戴。鱼很久没有来了。背着她的琴,如一只夜行的蝴蝶,穿过京城冷清的夜街,在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过夜,无声走路的鱼。她在京城的各个酒吧里唱歌,赖以谋生。
  鱼是真正的歌手。她穿一条水红色的裙子,披着长发,宛如无法生还的溺水者,恍惚,冷漠,绝望。她的身体不是她的,灵魂也不是她的。有一次我远远地听她唱歌,灯光打在她身上,但仍不能照亮她模糊的面容。她的声音如此地单薄,尖利,无所依托。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这就是鱼了。
  你为什么如此衷情于风月小说?
  因为我不是你。我不是诗人,也不是歌手,我只是一个怯懦的女人,需要安慰和打发心中的恐惧。鱼,我非将死之人,我还要打发我手中剩下的时日。
  这似乎永远不会写完了。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小说,鱼说,告诉我,你究竟想描述什么。
  抚慰。我想写的是,抚慰。抚摸并且得到安慰。抚摸因而得到安慰。
  谁给你安慰,鱼?
  鱼不说话,缓缓褪去衣服,露出双乳。水,给我水,洗涤身体和乳房。
  已是深夜。灯光昏暗。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抓起话筒。
  电话的那一边寂然无声。那种寂静来自遥远的黑暗深处,时光无法企及。
  鱼,是你吗?
  仍然无声。
  鱼,我知道是你。
  电话断了。
  我紧紧地攥着话筒,指尖冰凉,生疼。
  我知道,鱼是真的死了。
  Jim Morrison在黑暗中独自歌唱着诗歌。疼。
  疼,覃说。
  我知道。
  下雪了。那是我来北京的第一场雪。我从未见过雪。下雪的那天是星期五,早上有一大节音乐课。那天讲的是瓦格纳。偌大的阶梯教室,人很少,瓦格纳生僻的鬼魂在猩红色的帘幕间穿来穿去,从窗帘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雪一直在下着,不停地,下着。下雪了我就不想上晚自习了。
  我在雪地里跳着走。单脚,双脚。覃过来扶我,我趁势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疼,他说。
我笑了笑,我不咬你你也会疼的。
  雪把四周映得很亮。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叫覃的十九岁少年哭了。他的泪就在初雪之后无声地下来。我不由得低下头笑了。那天晚上,相信了少年覃的眼泪。那天晚上,我顺从地跟在他的后面,踩他的影子,跟他回去了。
  覃没有见过鱼,鱼也没有见过覃。鱼来时覃已经走了很久,覃在时鱼远远未到。他们永不相见。我与他们永不相见。除非,死亡。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了多年没见的覃。他向我迎面而来。他神色漠然,行色匆匆,显然已经认不出我来。难道这个城市已经让我面目全非了吗?我们擦肩而过,我的心,象刀子一样轻快划过。
  然而有人在身后叫我。我回头看见了覃。他向我走来,他终于认出我了。他脸上是我熟悉的南方男孩的忧郁。
  他说鱼我终于找到你。
  我绝望地说,我不是鱼。
  你是鱼,他说,他的脸上绽放着快乐的光彩,你是我深爱多年的女子。
  不,我不是鱼。你爱的不是鱼,你爱的是我,是我。你不记得了吗?从来没有过什么鱼,她死了,她死了。
  我大声哭起来。啊,我再不能忍受了,我必须离开。我跑了起来,尖叫着
  她死了--她死了--
  一辆庞大的卡车向我呼啸而来。在那一瞬间我再次想到蝴蝶死去的方式,象梦魇一样在流年中反复出现的无数小黄蝴蝶向我迎面扑来。我清晰地感到生命和激情正在飞快地离开我尚且美丽和丰满的身体。我感到死亡很近。比幸福更近。我年轻时曾经梦见过死神。他身着黑袍,双目失明,其实不堪一击。他那时跪在地上,掩面而泣,责备我为什么不肯让他们死去。现在没有人爱我了,他挺身逼近,神情冷漠而傲然,使我感到深深恐惧。
1997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前一篇:麦丽素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