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一直计划着写一本小说,叫魏晋南北朝。关于炼丹,写诗和沉湎于娈童的爱情。关于司马家族,广陵散,和独自起舞冷若冰霜的侍妾。她被勇猛的将军从蛮族掳掠而来。为此的代价是战争,是灭族之灾。那个部族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消失了。包括它的名字。我是它唯一的后代。之所以我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个不苟言笑的异族女子是我父亲的母亲,我父亲的父亲因为无法得到她的爱而命她自尽。我父亲为逃避司马政权的灭门屠杀而落荒南逃。他因此丢失了可以流传后世的诗书。所以你翻开二十四史的晋代一卷,可以看到关于我父亲的记载只写着:佚诗三卷。从此我们的家族再没有人写诗。父亲逃到南方后他爱上了一名夷族女子。她那时候在山上一边采茶一边唱歌。她皮肤黝黑,充满蛮族女子的娇俏和野性。她不该冲着狼狈逃窜的父亲嫣然一笑。这注定了她将招来身体的屈辱和杀身之祸。他渴望她。于是他丢掉他苍白雅儒的气质,追踪她,并强暴了她。原谅我用这个不雅的字眼,有人说过,所有的女人都渴望被强暴。也许这是真的,但其实更多的是男人对女人的一种冷酷和恶毒的臆想。父亲用十五锭银子向她势利的父母换取了那个十五岁的女人。她很快就死了。也许是因为爱上了别人。她斗胆和一个目不识丁的猎户眉来眼去,并为他唱起南朝的民歌——而且远远比史书记载的更加热情、风骚,充满了情欲的苦味。妒火中烧的父亲于是拔出剑来杀死了她。但他很快就后悔了,他用尽一切办法堵住他亲手刺下的伤口。血流得很慢。她于是也死得很慢,其实也就更为痛苦。奇怪的是她不肯呻吟或者哭泣。尽管她天生禀赋她还没有来得及如父亲期待的一样,学会足够的字去写诗,正如那个朝代所有的人一样。所以她无声无息地被杀死而没有被史书记载。如此说来,她其实并没有生下我就死了。那么我从何而来?我对自己的身世充满了好奇,到底是哪个女人与我血肉相关的?在读博士的期间,我定期去拜访一个研究魏晋史的教授。我们成为忘年之交,每当发现一点点史书上被忽略的细节,我们都会陷入狂喜之中。他以为我和他一样,对魏晋史充满了狂热的严谨的热爱,其实我只是很想察明自己的身世。尽管我努力寻找了一切线索,但它们总会因为过于简约的记载而莫名地中断。最后我放弃了这种徒劳的追寻。我明白了的背负着历史的大悲大恸的笔法清峻的史家们其实并不关心脆弱,暴卒的个体。那个朝代的情欲和暴力被完全省略了,只剩下政权的更替,倾轧,战争,屠杀,天灾人祸,星宿怪诞和暧昧的暗示。后来我发现我所知道的我们家族的女性都死于被杀,而且都在她们极为年轻的时候,在刚刚爱上一名男子的时候。她们的一生短暂而悲惨,而那一缕血痕总是被历史无情地掩盖,抹杀。最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揭示它。也许它只是我的又一次大胆的妄想。在苍白的少女时代,当我因为莫明的情欲而无法入睡时,校医不得不在我的细小的静脉中注射无色透明的液体。寄宿宿舍里的所有的女孩子都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沉沉睡去。但我仍会在如水的深夜悄然起身,坐在院子中间,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声地哭泣。那是我唯一写诗的时期。我用蓝色的墨水写道:肃杀桃花,桃花杀我。所以,你早就存在,远远在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你的女人了。我来继续述说前一个秘密。那个被掳掠而来的异族女子,也就是父亲的母亲,以及那个被父亲强暴并杀死的夷族女子,还有坐在这个屋子里从事隐秘而无望的写作的女人,她们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她们在很年轻的时候死去,然后复生,然后,毫无希望地重复相同的命运,被杀,复生,被杀,复生。最后,她们的生命将终结于我,一个不停寻求身世之谜而最终一无所获的南方女子。同样地,我也是异族女子,通晓我们部族的语言、歌谣、传说和隐秘的祭祀仪式。现代的社会为我们编纂了一整套的风俗、历史、语言、服装、神话、民间传说。但我知道我们的历史身世是已经注定的,所以我们必然是无比脆弱,无比隐忍,而且温柔、知命。我甘心接受了强大的宿命。当我爱上别人的时候,我将被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