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事》:时间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2025-11-07 21:07:18)粗读,泯然众生;细读:它在丛中笑,这就是尹学芸的小说。
读到的第一篇尹学芸的小说,是她发表在《收获》上的《玲珑塔》。那一次的阅读过程,有些波折。两页《玲珑塔》后,我忍不住合拢书卷想要确认正在读的是不是《收获》,因为仅那两页,小说显得中庸甚至平庸了。幸亏不喜欢半途而废,而《玲珑塔》的魔力是,读着读着魅力自现。写得非常老实的《玲珑塔》,像是在平铺直叙,可就在尹学芸不慌不忙的叙事中,故事和人物已在阅读者不知不觉之中稳稳扎进了他们的心里。
后来,再遇到署名尹学芸的小说,都会认真读。读得多了,私以为她的创作信念是,一握不起眼的砂石,只要用心垒筑,也能异峰突起。而尹学芸,恰好有这能力。
因此,《那年的事》的第一句话“柳树的丝绦垂下来,似有不知名的小手在抚摸”,读得我一个激灵:尹学芸变化风格开始深情款款了吗?随即,又放下心来,因为接踵而来的这一句“原小青把自行车靠在巷子口的柳树下,从枝条的缝隙钻了出来”,又让我读到了那个熟悉又喜欢的尹学芸,仿佛溜溜达达出门去,迎头遇上了“原小青把自行车靠在巷子口的柳树下,从枝条的缝隙钻了出来”这一幕,就顺手记录了下来。
其实,就尹学芸掌握的素材,足以让她在创作《那年的事》时择另枝而栖。已完成的这篇小说,郝建芬顶多是个大女配,可是尹学芸为什么不选她做小说的主角呢?这个一出生便被父母舍弃、养父因在工地上折了腰使得郝建芬原本还过得去的日子风雨飘摇起来。这样的女孩特别希望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生活,也因此,很容易一脚踏入被刷了爱情色油漆的坑,而郝建芬,果然掉进了那个坑,挖坑的男人更是在养父身体垮了以后,抛妻别子舍家不知了去向。如果儿子还伴在身边,郝建芬还会对驾驶自己的车那么执念吗?没错,紧随着丈夫,郝建芬的儿子杳无踪影了。原本就疼惜郝建芬的养父母,见养女坎坷至此,卖掉房子住进房子旁边自己搭建的棚子想满足郝建芬。但是,房子与车子之间还差着2万元,怎么办?郝建芬想到了自己5岁时认下的卖小孩虎头鞋为生的干妈。果然是干妈,她把自己的棺材本借给了干女儿。谁知道,厄运再次降临到郝建芬的头上,未及上保险的新车才上路就出了毁车大事故。听闻消息,干妈几次三番上门讨要自己的棺材本。几次三番见干女儿实在还不出钱,着急上火的干妈翻出郝建芬养父母装老的寿衣寿裤一通踩踏,邪火上头的郝建芬掐住了干妈的脖子……她因此成了个杀人犯。假如选郝建芬做女主角,尹学芸可以成就一篇案件聚焦或者一出苦情戏,但自信能聚沙成塔的尹学芸,坚定地相中了原小青。
如果说郝建芬是人群中的异色,那么,原小青就是芸芸众生中的这一个了。如若实在要举出原小青的别样之处,那就是父亲在她幼年时意外坠楼而亡。这也是她选择了警察这一职业的原因:在铁路局上班的父亲总是跟随列车走南闯北,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信教的母亲会带着原小青去教堂望弥撒,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他觉得母亲自己走错了路还企图把孩子带歪。在暴跳如雷的父亲和以一声不吭软抵抗的母亲组合而成的家里,原小青总是惊恐万状地站在阳台上。幼小的她,怎么会想到能缓释她惊惧的阳台竟是夺走父亲性命的“凶器”:“父亲大吵一顿后,喝了很多酒。他倚在阳台上喘粗气,不知怎么就从五楼栽了下去。”而父亲意外去世后留下的破碎的糊涂账,让原小青在很多年里都很想知道幕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执着于父亲的死因,是尹学芸把原小青写成《那年的事》主角的理由?那年的事嘛,原小青幼年时家里发生的那件事。然而,“那年”并非原小琴父亲意外身故的那年,而是郝建芬为2万元失手掐死干妈被送进监狱的那年,可见,尹学芸更感兴趣于原小青那看似平常的人生,是因为她相信自己能将捡拾起的与原小青相关的琐碎构建成一篇小说,且认定那一定比郝建芬的故事更能引人深思。
那年,也就是郝建芬失手掐死干妈的那年,一直在第五监狱担任狱警的原小青被调到了第一女子监狱,“她有个立功的机会,表彰决定下来了,名字却是别人,那人是上级领导的亲戚。她调到第一监狱,谁都知道她想立功”。
那年,被关在第一女子监狱的郝建芬“平静地接受了对她的死亡判决”后,开始自暴自弃,哪怕自己周身散发着恶臭而被同牢房的狱友倍加嫌弃,也不肯去洗澡。
软硬兼施地说服了郝建芬去洗澡去治疗妇科疾病,给洗干净了的郝建芬买全棉内衣裤,那一刻,原小青也许还惦着立功;可等她体会到站在面前的郝建芬已能“觉得生命中难得的温情时刻”后,原小青的想法变了,“就像蜕变以前的蛹,变成蝴蝶不是唯一的目的”,于是,略加思忖之后原小青答应满足郝建芬的四个请求,而对郝建芬的第四个请求,即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她更是尽心尽力,除了自己四处寻访外,还动员起退了休的母亲和继父一块到处寻找……与郝建芬的相处,让原小青化蛹成蝶,她不再那么在意立功。
果真如此吗?
因着帮助郝建芬寻找至亲而被肯定为善于和坚持做犯人思想工作的原小青,从中获益颇多。《如何修复犯罪人员心理裂痕》这样的讲座,她每年要在影剧院里做好几场;作为监狱局系统的名人,她还获得了大大小小很多荣誉,更是经常到外省开办讲座,俨然已成职业导师。那年的事,终究帮助她达成了从第五监狱调职到第一女子监狱的目的。 至此为小说画上句号,尹学芸特意避开更有故事的郝建芬着力于原小青的平淡人生,也算成功。但,那只是将属于原小青的那些“沙粒”归拢在了一起。
果然,尹学芸没有让小说就此结尾,而是果断地宕开一笔,请读者随原小青一起来到7年以后,看看在那年破茧成蝶的原小青,是否依然守候着时间的馈赠。
7年后的原小青在影院做讲座时被年轻人质疑“你做说服教育工作的时候,是真诚多于虚伪或者相反,还是职业多于人性或者相反”,又在讲座后被那年等在广场上一整天都未见到女儿最后一眼的郝建芬的生父拦截在影院门外。面对肩头背着蛇皮袋、手里拿着一根钢管的拾荒人,明明瞬间就认出了对方是谁的原小青,仓皇地说:“你认错人了。”就像那年,计划中要在青年广场举行的公审大会被一场下个不停的瓢泼大雨逼停后,只犹豫了片刻,原小青就选择了忽视正等在广场上想看一眼亲生女儿的那对拾荒老人。
猜疑了7年,原小青的一句“你认错人了”让拾荒人怒火中烧,他认定那年的事是个阴谋,就断然举起了钢管给了原小青一记重击。
时间把曾经的馈赠又从原小青那里带走了。 尹学芸再一次于不惊不乍中把她的主角写进了读者的心里,叫人掩卷后还久久念叨着:原小青为什么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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