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岛中央》:李停的不友好
(2025-07-21 14:55:06)一开篇,李停就把她的读者扔进了没法站队的两难境地。
后来我们知道,小说《水在岛中央》的叙述者“我”的名字叫珍。但在刚刚开始阅读《水在岛中央》时,越来越低的生育率与随着科技发展越来越长寿的老人之间形成的冲突,被李停具体到养老院将被儿童院替代,稍有年纪的读者顿时变得慌张起来,急迫地想要确认故事发生的年代而顾不上到书里寻找“我”是谁。随着机器护士的登场,让人不由得暗自庆幸,原来李停创作的是一个发生在未来的故事。惊魂甫定,轮椅、手机、空调等等我们这个时代举目皆是的物件,又似乎在告诉我们,李停讲述的是正在发生的故事。既然如此,怎么会有一个学者胆敢大放厥词暗示正在安享晚年的老人应该快点消失呢?
翻来覆去,总算能够肯定,李停将小说中的一个重要元素时间,虚化了。也是,她要探讨的老年人何以体面地退出与年轻人争夺社会资源的问题,本身就属于当下更属于未来,模糊掉时间概念恐怕会让《水在岛中央》更具普适性。只是,珍所在的养老院苦苦困守后终于不敌要年轻不要衰老的社会思潮而关闭在即的情节,代入感太强,使得阅读者前一分钟还在为辛苦一辈子后已在无可奈何地等待死神降临的老人抱屈,后一分钟又深深地忧虑,如若年轻人背负不起生儿育女的压力而拒绝生育,人类社会岂不久矣?阅读李停新作的第一部分,就像是高温天出门时忘了换一双厚底鞋,走在灼热的街道上一路都在倍受炙烤。
而“养老院”与“儿童院”对峙,只是《岛在水中央》的引子。
为什么选择这一对矛盾作为小说的引子?因为,年过七旬的珍之所以可以最后一个被遣散,并不是因为她久已不良于行,而是她手握着秘密,关于空岛。
珍6岁时,有关方面在陆地之外、被海水包围的一个荒岛上建造了一处福利场所,接纳那些智力障碍患者。珍9岁的哥哥就是这样的患者,被送到了后来被称作空岛的荒岛上。起先,空岛相当令人满意,拨款加上慈善捐助,使得受助者的家属不需要交付一文钱就能让自己的问题家属过上衣食无忧、被人关怀的生活。岁月流变,拨款不足和捐赠不再,空岛上的人们日子几乎难以为继,就在这时,据说是一个受助者一把火烧尽了空岛。但珍不信这个邪,想尽办法要找到空岛被焚的真相,付出丈夫死于一场交通事故的代价后,她搜罗的证据指向了空岛消失是一个意在团灭的罪恶——与其无力养活这些注定对社会毫无用处的智障人群,不如送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把越来越稀少的资源投放到促进社会发展上去,如此看来,用儿童院挤走养老院是这一策略的延伸。非要把超级大难题展示给读者的李停,又一次不友好地把读者按进理智与情感的激烈冲突中:感情告诉我们,空岛上的他们是最需要得到帮助的的群体;理智又告诉我们,资源缺乏到已不足以支撑社会健康发展时,为什么还要保障空岛上的他们?
封面上的那位女性虽眼里有困惑但风格卡通,这让我们未展开《水在岛中央》会下意识地认定这是一本柔情读物。但是,书未读完,我们已被两连击。
不友好的李停却没有就此收手。在她看来,空岛被一场大火烧尽只是偶发事件,而她想要表述的是被日常生活中的家庭关系撕扯得令人难以安生的永恒话题,于是在《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之后,她又一次用故事提问:今天我们如何做母亲?
若读者是一位未及做母亲的女性,一定会因为弱小的珍被母亲长期忽视而痛斥珍的妈妈。那时,珍的哥哥还没被送去空岛,尽管行为乖戾的哥哥已被确诊患有精神障碍,但是母亲就是不肯认命,风闻哪里有能给予儿子帮助的神医,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带上珍的哥哥前去问诊,期间,忘记过给独自在家的琴留一点食物或者购买果腹食品的零钱,有一次竟然让琴忍饥挨饿了两天到几近虚脱的地步;哥哥被送到空岛后,珍的母亲没有因为养育哥哥的责任被分担了转而专心照顾起女儿和家庭,而是选择搬家到临近去空岛的港口,以方便隔三差五地去岛上看儿子,根本不顾珍也是一个需要母爱的孩子,更别提需要家庭温暖的丈夫了,家庭因此分崩离析。在这样家庭里长大的珍,幸运地找到知她疼她的丈夫后,断然拒绝养儿育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可是做了母亲的读者,就没法不问青红皂白地批判珍的妈妈了,因为我们知道,从怀孕、生育到养育一个孩子,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怀孕时我们得克服种种孕期不适照常上班照顾家庭,进了产房后我们得忍受世上最难熬的疼痛,将婴儿抱回家后起码得有一年我们将得不到一觉到天亮的自然睡眠,小小孩会说话了会走路了更意味着母亲的责任从仅为体力付出过渡到身心都必须时刻准备着……遑论珍的哥哥还是一个没法自我管理的病人。为这位母亲开脱的话还没有说尽,我们又开始为珍的遭遇打抱不平:同样是母亲的孩子,珍难道就不应该得到与哥哥同样分量的母爱吗?就因为哥哥是一个特殊孩子,珍就得忍让到挨饿和没有一件与同学一样的制服吗?读者再一次因为李停的不友好而左顾右盼着。
那么,小说就此打住了?
珍以为是被自己误带回家的此前作为礼物送给哥哥的那本植物百科全书,随着空岛被烧毁而被意兴阑珊的珍打入了冷宫。若不是无意间打开此书,珍就领会不到哥哥的一片苦心了。书的空白处几乎被哥哥写满,那是他得知自己写的家书都要被检查过才能寄出后以此方法传递给家人的有关空岛的真实情况,珍从而知晓,海水包围着空岛,空岛中央又有一泓汩汩流淌的泉水。这一汪泉水,是生活在空岛上的哥哥们唯一希望,所以,不得不把怀孕的滢送回大陆产子前,他们为孩子取名泉。孩子被迫留给了陆地上一对好心夫妇,哥哥们希望这个空岛的孩子能幸福地生活在陆地上。把泉这个名字给了女儿的琼,是否如哥哥们所希望的那样很幸福呢?她的身世没有让她所承担的母亲职责变得困难一些或者容易一些,她像所有做了母亲又不想放弃工作的女性一样,苦苦周旋在职场和家庭之间,因而掉落了要被有关部门剥夺亲自抚养女儿权利的陷阱。而珍,在73岁时充分理解了当年母亲的困境后正竭力为琼的那些所谓疏于看护女儿的行为辩解着。珍和琼的努力是否能修得正果?《水在岛中央》在琴写给琼的一封她也许永远读不到的信后,戛然而止。
就这样把读者扔在踩不到坚实大地的水中央不管了?李停的不友好会激怒读者,记仇的人更要问李停,养老院与儿童院孰轻孰重,如何善待智力缺陷者以及职业女性与称职母亲的平衡问题,难道只能是死结吗?一本书留下这么多悬浮在空中的问号,直叫人焦虑地等待着她的下一本。
(发表于2025年7月20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