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百鸟朝凤》:特色让渡给了冠冕堂皇的概念
(2016-05-12 10:25:34)院线给电影《百鸟朝凤》的排片是不厚道,要么影院地处偏僻,要么时段尴尬。晚上7点半,查到离家两站地铁的电影院最后一场《百鸟朝凤》于40分钟以后开始,再一查出票情况,白花花的一大片还无人选择的座位表表明,如果我们俩赶过去看这部电影,只要花两张电影票的钱就可以包场了。我们这些看过《人生》、《老井》、《变脸》并难以忘怀的老影迷为已故著名导演吴天明感到心疼,赶紧出门去赶那家电影院的最后一场《百鸟朝凤》。
没有想到,网络闹了个大乌龙,一个不小的放映厅里上座率超过了一半,其中绝大多数是年轻人。
也就是说,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导演离开公众视线久矣电影表达的内容有些传统而放弃观看《百鸟朝凤》。
那么,《百鸟朝凤》是否如出品方宣传的那样口碑爆棚呢?
8点10分开始的电影,结束时已是10点,大家从影院的后门鱼贯而出,没有人在议论刚刚结束的这部电影。也许,“新老两代唢呐艺人为了信念的坚守所产生的真挚的师徒情、父子情、兄弟情”这样的题材到底没有打动年轻的观众?可是,我们就是奔着这个题材而来的,那一刻也是怅然若失,总觉得这部电影因为缺少了些什么而显得那么老态龙钟。
能不老吗?当下,一部电影锣鼓喧天地登场到无人问津,大概只需要半个多月。《百鸟朝凤》拍竣于2013年,导演吴天明先生阖然长逝后,没有发行方愿意发行这部电影,影片在片库里一搁就是三年。
难道真的是因为时间让《百鸟朝凤》变老了?那部叫做《斯通纳》的美国小说,出版距今已经半个世纪了,只因为中译本出得晚我最近才读到,一个普通大学普通文学老师波澜不惊的近乎失意的人生,有什么新意可言?但是,那真是一部一读之下便会铭记的好小说!也许,是当年吴天明导演决定将小说《百鸟朝凤》改编成电影的时候,就做了一个失当的选择?
将肖江虹发表于2009年的同名小说翻出来拜读了一遍,虽然故事情节已经被电影拷贝不走样,读小说却依然不失新鲜感,因为小说在情节之外花了大量的笔墨铺陈了无双镇的风貌以及每一个人物丰富的感情世界。
“师娘告诉我,如果练的是八台,土庄的人都会来,聚在院子里,屏声静气的听完才散去。毕竟八台一是难度大,二是价钱高,一般人家是请不起的,土庄人近水楼台,运气好的话一年能听上一两回。我又问师娘,有比八台更厉害的吗?师娘笑笑,说有,我问:是什么?
百鸟朝凤,师娘答。
怎么个吹法?我问。
独奏!师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
独奏?谁独奏?我和蓝玉惊讶的问。
夜风撩着师娘的头发,她的表情像一本历史书,好久她才说,当然是你们师傅。”
“我侧目看了看我的师弟蓝玉,他紧缩着脖子,脑袋花骨朵似的。慢慢地,他的脖子被拉长了,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花朵儿正期待着雨露的降临,焦虑、渴望在稚嫩的花瓣间涌动着。蓦然,盛开的鲜花枯萎了。几乎就在一眨眼间,正准备迎风怒放的花儿无声地凋谢了,花瓣起来了一层死灰,花杆儿也挫短了半截。这朵刚才还生机蓬勃的花儿,转眼间铺满了绝望的颜色。悲伤一下从我的心底涌起来,我的师弟蓝玉,迅速的在我眼睛里枯萎,他的目光慢慢的转向了我,我能看懂他的眼神,有不信、不甘、绝望,当然,还有怨恨,可我看到的怨恨很少,很稀薄,星星点点的。”
“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师傅面部完全变成了死灰色,五官也剧烈地痉挛着,像一锅煮烂的饺子。良久,他终于仰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感觉和水庄冬天的寒风一般,经过皮肤,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颗心都冻僵了。他终于移开了紧紧踩踏着口袋的脚,转身走了,走得很快,留给我一个颤抖不止的背影。”
“直到今天我都活在那段悔恨中,我本可以从容的完成一个乡村乐师所能完成的最高使命,可以让后人提起这段近乎传奇的事件时还能提起我的名字,本可以让乐师这个职业在乡村实现最动人的谢幕演出,甚至可以用一种近于神圣的方式结束我的乐师生涯。可就在那一瞬间,这些可能统统没有了,我的行为让无双镇这个古老的职业用一种异常丑陋的形式完结掉了,连在湮没于时代变化中的最后一刻也未能保持它曾经拥有的尊严。所以,在记录下这段经历的时候,我面临着可怕的记忆煎熬,我感觉我心灵深处的一块被时间慢慢治愈的伤疤又被重新揭开,我清楚的看见它鲜血淋漓,继而是透骨的疼痛。”
以上4段引自小说《百鸟朝凤》的片段,第一段告诉我们,师娘何以无怨无悔地跟着师傅伺候着师傅。第二段告诉我们,蓝玉被舍后的凄惶比影片中呈现得更浓重,与之后来成为发达的蓝厂长的对比,也就更有含义。第三段,是天鸣凑不齐游家班后师傅亲自上阵劝说无果后的意味深长的一段描述。第四段,作者肖江虹用天鸣在窦老支书的葬礼上忘记了怎么吹《百鸟朝凤》,而不是如电影中那样让师傅吹出血来天鸣接着吹完的情节。小说的处理,将唢呐匠这一职业终将成为过往表达得更加决绝,因而,悲剧意味更加强烈,强烈到能让阅读者在阅读中关照到自身在世间沉浮的慨叹,那么,唢呐匠的兴衰只是肖江虹用以书写人间诸事兴替的抓手?
然而,吴天明先生在读到小说《百鸟朝凤》时,一眼相中的是其中的民族传统文化何以代代相传的大命题,为这个命题,导演改变了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命脉。小说中,师傅没有死于肺癌,死的是游天鸣的父亲;游天鸣不曾为守住师傅的誓言坚决不放弃唢呐,倒是一眼看到了那个将《百鸟朝凤》吹得泣血的乞丐……最有意思的改变是,小说中师娘告诉我们三个儿子分出去过了,平平常常的农家日常。可是,到了电影里,师娘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出生未几就没了,另一个养到10多岁时等怪病死了。一个农妇,恐怕没有比失去亲子更大的丧失了,我以为电影会在这个寡言到几乎整日无语又极度崇拜丈夫的妇人身上多花笔墨,那该是多有意思的一部电影?当然,我们看到的是,遭受如此重大打击的女人,只轻巧一言带过了两个孩子死亡的往事,随后从她的行为举止中我们再也见不着打击在她体外心里留下的痕迹。
从三个儿子的分家到两个儿子的意外死亡,导演原本大概是想在师娘这个人物上挖掘些什么来的,最终还是奔着一定大帽子去了:作为民族传统文化的一种吹奏唢呐,保留与否、怎么传承?这一命题,并不比一个古镇、一种戏曲、一幅年画等等兴衰着别样的说辞,当电影《百鸟朝凤》请小说《百鸟朝凤》中有着鲜明特色的景语和情语让渡给了所谓传统文化如何传承的这一冠冕堂皇的大帽子时,电影《百鸟朝凤》显得陈旧了,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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