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毛姆的长篇《人生的枷锁》，甫一出版就被坊间认定是作者的自传体小说。毛姆本人的半推半就以让这种说法基本坐实，只是重读《人生的枷锁》，我第一遍读时所得出的结论，动摇了。

幼年时失去双亲，菲利普·凯里只好借居在布莱克斯泰勃的大伯家。尽管路易莎伯母将自己全部的母爱和所能支配的一点小钱给了菲利普，但寄人篱下带给他的畏惧感还是深植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的血液里。这已经足够扭曲一个人的心理了，再加上天生跛足个子矮小，菲利普·凯里离开大伯家、离开坎特伯雷皇家公学，断然毁弃大伯替他安排的前程做一个牧师，去到德国海德堡读书，他的祖国他的故乡在他的记忆里一定是歪斜的。

从会计师到画家到一生，从海德堡到巴黎到伦敦，菲利普·凯里的职业选择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全都是幼年失怙后造成他心理问题的投射。愈是动荡的人生旅程愈是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栖息地，菲利普将此定位给一个名叫米尔德丽德的女人。

“瘦长的鸽子，狭窄的臀部，胸部平平坦坦的像个男孩”，这是菲利普初次见到米尔德丽德时的主观感受，米尔德丽德不是美女，所以菲利普又议论道：“要在巴黎，谁也不会瞧她一眼”，况且，她只是一家穷学生菲利普解决餐饭的一家低档饭店的店员。

可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就是匪夷所思的没有道理可讲。是的，菲利普爱上了米尔德丽德。

一个饭店里的跑堂的，被学医从而前途或许会非常光明的大学生看上了，按说，米尔德丽德应该喜出望外啊，可她却对菲利普爱搭不理。即便理睬，也是侮辱他，“事实上是菲利普怨恨自己，竟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她似乎老在侮辱他，而他每受到一回冷遇，心里的怨恨就增加一分。”可是，恨又如何？那股劲过去以后，菲利普不还是千方百计地去约会米尔德丽德？直到她将嫁给德国人米勒的消息亲口告诉菲利普，“菲利普心力交瘁，想快点脱身。”

初读到重读之间相隔的时间有点儿久，以致，我已经记不清楚菲利普是否真的从米尔德丽德的魅惑里脱了身。重读，“菲利普回想起自己追求米尔德丽德时那股狂热的劲儿。当初他在那股灼烈的情火的烘烤下是怎样的焦躁不安，以及后来又是怎样因之而蒙受奇耻大辱的情境，掠过脑际。‘谢天谢地，现在我终于从哪里挣脱出来了！’”读到这里，我也随菲利普舒了一口气，觉得他应该从对米尔德丽德的爱情幻想中真脱了出来，谁曾想，米尔德丽德所嫁，根本就是一个已婚男人，且替他怀了一个女儿后还让米勒成功脱身。走投无路之下，米尔德丽德只好回来求助菲利普，此时，菲利普已经有了一个爱他且能自食其力的女友诺拉。我以为菲利普会奚落米尔德丽德一番后与诺拉结成百年之好，没有。他让米尔德丽德回到了自己身边，且只有当米尔德丽德不那么珍惜菲利普的付出时，才抱怨：“你落难的时候，啥都是我给记张罗的，难道这一切你都忘了不成？”眼前的事情，米尔德丽德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她从来没爱过菲利普，纵然菲利普为她做牛做马，她的回应也只能是“如果你是绅士的话，你就决不会把你为我做的一切在我面前抖落炫耀”，如此走在岔道上，两个人只好分道扬镳。

以为这下菲利普总算长了记性，等到下一次路遇靠出卖身体养活自己和女儿的米尔德丽德，菲利普又把持不住了，将米尔德丽德再度带回家。

有意思的是，即便落入了那样的境地，在菲利普面前米尔德丽德也没有觉得落了下风。在几次想要与菲利普同床共眠不成以后，这个疯狂的女人，竟然捣乱菲利普租借屋的几乎所有物件，带着女儿扬长而去。“终于摆脱了米尔德丽德的胡搅蛮缠，菲利普暗暗额手庆幸”。我的天，哪里是菲利普摆脱了米尔德丽德？分明是米尔德丽德不愿意与菲利普玩下去了。

既然说《人生的枷锁》是毛姆的自传体小说，那么，菲利普是毛姆而毛姆的生活中曾经有一个米尔德丽德。被米尔德丽德这样的女人百般刁难，事外的我们替菲利普感觉不可思议，可是，菲利普就是愿意为米尔德丽德鞠躬尽瘁，尽管时候悔恨交加，但被过程裹挟时菲利普，不，毛姆也是惘然得莫名其妙。想必，毛姆很痛恨自己在米尔德丽德面前的听之任之、束手无策，于是，写出一部《人生的枷锁》，将耻辱钉在书页里，从而可以在读者的奚落声里彻底忘了米尔德丽德。

忘记了米尔德丽德，成就了了不起的作家毛姆。所以，对毛姆来说，跛足和个子矮小根本不是他的桎梏，辨不清女人真伪才是。好在，他最终挣脱了枷锁，这才有了现在我们认识的毛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