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总是知道何时应该怎么落笔——读卡波特《冷血》
(2015-11-04 10:06:20)我是杜鲁门·卡波特的这样一个读者:因为奥黛丽·赫本,去读他的《蒂凡尼的早餐》。觉得小说并不像坊间抬举得那么好,疑惑中,以这位风流倜傥的美国作家人生为主线的电影《卡波特》上映。以为电影会告诉我《蒂凡尼的早餐》的好为什么我会看不见,就去看了电影。
扮演卡波特的演员菲利普·西摩·霍夫曼在影片上映后不久死在46岁的壮年上,官方给出的死因是可能吸毒过量。如张国荣,《异度空间》是其赴死的催化剂,《卡波特》是不是霍夫曼亡故的推手?
是《卡波特》中的杜鲁门·卡波特这个在荣誉的巅峰忘乎所以在人生的低谷又不能自持的角色,让霍夫曼代入地品尝了低谷人生的无趣。可是,谁的人生总是鲜花灿烂的?于是,有吸毒史的他试图借助毒品让自己长久地停留在虚幻的巅峰里。他一定没有想到,长久变成了永远。
杜鲁门·卡波特的扮演者终究只是一个扮演者呵,他无法让杜鲁门·卡波特灵魂附体从而懂得,天才就是那种只要自己愿意就能处在巅峰状态的奇人,只是,愿意之下还有沦肌浃骨的潜台词。霍夫曼只演出了《冷血》带给卡波特的荣耀,却没能与角色共感:抵达荣耀之前的付出,痛到泣血。
是的,《蒂凡尼的早餐》让杜鲁门·卡波特一举成名。但他也因此堕落人生的低谷,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蒂凡尼的早餐》那样被读者齐称颂的作品里,于是我们看到,电影《卡波特》中的卡波特,情绪低落、杯酒人生,原本英俊潇洒的模样开始颓丧得憔悴。就在此时,他接到了一单活:1959年11月15日,美国堪萨斯州霍尔科姆村的一座小镇加登城发生了一桩一家四口被残忍杀害。案件震惊了整个美国后,《纽约客》杂志派卡波特前去报道案件。谁都以为这是杜鲁门·卡波特创作生涯中的一件临活,却不曾想,案发现场的惨不忍睹以及案犯作案的既必然又偶然的因果关系,像绞肉机一样搅拌着卡波特对这件灭门惨案的判断。电影中,卡波特一次次去监狱与案犯迪克、佩里特别是佩里促膝谈心,每一次离开监狱的时候作家都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秤砣,然而,一坐到打字机前作家就又开始疑惑:加登城里克拉特一家四口惨遭毒手固然非常无辜,但是,加害于克拉特一家的迪克和佩里,何以为了数千美元能下如此狠手?摇摆不定,导致这本作者起名《冷血》的书直到案件发生7年以后的1966年才杀青出版。他期盼的读者拥戴《蒂凡尼的早餐》的盛况,再度出现,应验了天才的彼岸与苦作舟的匠人的此岸,距离之宽难以逾越。
我很喜欢《冷血》的写法。
说是纪实文学,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怎么选择怎么描述,是作者的能力。卡波特在《冷血》的前半部用了如熟透了的麦子的颜色呈现着克拉特一家的幸福生活:赤手空拳而来在被杀前已成为富甲一方的农场主,克拉特从不因此而骄矜,他和善、诚恳,乐于助人、热心公益,四个儿女中一个女儿已经成年嫁作他人妇一个即将婚嫁,身边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前者聪明后者机灵。这个家庭唯独让人感觉遗憾的是,克拉特的太太身体不好,常常抑郁发作,不过,案发前她已经好多了,所以,《冷血》的开场戏中,克拉特先生确信“他的人生希望至今多半如愿以偿”,所以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农场里逡巡,期待太太经过一场手术后彻底痊愈。
这样一个温暖如春的幸福场景,因为迪克和佩里,戛然落幕在1959年11月15日的深夜。因为事隔多年因为事在远方,案件的血腥味已经被时间和空间冲淡得几乎没有,读者在半个世纪以后愿意通过卡波特的描述来阅读那一起灭门惨案,其实是想看看作者将麦穗色的前半场戏撑得这么满后,会怎么安排凶手的出场。
天才从不忌惮谜底提早泄露。卡波特的写法是,让迪克和佩里的活动穿插在克拉特一家的幸福生活的缝隙里。当然,卡波特从来没有在他们落网之前告诉我们,迪克和佩里就是灭门案的凶犯,谁又能读不出来呢?读者还愿意跟着卡波特的笔一步步地接近凶手乃至走进凶手的心里,这是卡波特在恃才傲物。不过,天才有资本这么做,不是吗?尽管我早就确定迪克和佩里就是凶手,我却愿意不离不弃地旁观当时还蒙在鼓里的霍尔科姆村全体村民的呜咽中埋葬死于非命的克拉特一家四口, 听他们慌乱的心跳,听他们惊恐的议论,听他们兔死狐悲的哀鸣——这才是让杜鲁门·卡波特用了7年时间才完成《冷血》的原因:天赋告诉他,他不能将这一桩惨案仅仅还原成血腥一种气味让读者只获得阅读的恐惧;天赋告诉他,他要写出迪克和佩里端起枪来射杀无辜时何以那么冷酷?他要写出一个偏僻小镇上的灭门惨案给以为自己会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全美国人民,怎样的心理冲击。
所以,在电影《卡波特》中,我们看见霍夫曼扮演的卡波特一次一次与佩里交谈后神情一次比一次委顿,我想,这一种再现是真实的,因为,敏感如卡波特,随着与佩里的交谈越来越进入到灵魂碰撞的阶段,他越来越感觉到,迪克与佩里的滥杀无辜,绝不是一时兴起,也不会绝后。在朝鲜战场上亲身体验过杀人无过的佩里,和迪克一起遭遇到经济不景气给他们带去的失望,这就有了震惊全美的灭门惨案。是的,去过朝鲜战场的不只佩里一人,备尝经济萧条苦楚的不只有佩里和迪克,因此,卡波特会反复描述两人年轻人糟糕的家庭背景。
生而不育的家庭要为迪克和佩里的罪责承担多少责任?卡波特没有多说,倒是将佩里和迪克上绞刑架的过程描写得浓墨重彩,像是在警告有杀人企图的人黄泉路上折磨多,更像是在传达一种疑惑:只能让迪克和佩里以命偿命而没有更好的让他们赎罪的方式了吗?将绞索套向他们的脖子抽到他们脚下的踏板,这是最简捷的惩戒,可是,有何意义?
人们将《蒂凡尼的早餐》的作者称誉为“战后一代最完美的作家”,又将《冷血》称誉为“美国当代文学的分水岭”,我想,就是因为杜鲁门·卡波特通过《冷血》发出的追问,引发了美国司法自我修补。而就作品本身而言,克拉特一家的暖色和佩里与迪克的冷色被卡波特调配得既温暖又肃杀,过山车一样的阅读过程,比如履平地愉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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